不穿胸罩的日常性政治
by 黃詠梅
這是最近遇到的性別/身體的生活練習題。
很久沒放假,所以在一個週間排了兩天一夜去台南的短行程,輕微的抒到壓。休假結束的晚間回到台北,預排的工作行程結束,跟我一起報名了運動中心健身課程的室友也下班回到家,跟我溫馨地閒聊哈拉一下,然後我剛好問候她我在台南期間的早上,她一個人去的運動課開心嗎?她看著我,本來有一種愛笑不笑的表情,像有事要說又不知道怎麼開口,然後有點尷尬地告訴我,今天運動課的教練對她說,常常我去上課的時候,他眼睛都不曉得要看哪裡。我乍聽,還有點沒確定這是什麼意思,思考了一下,然後問她說:「是因為我不穿內衣的關係嗎?」室友回答:「嗯。」我就:「噢。」跟著笑了一下。然後自己想想還是覺得很不對勁,就又問她:「教練是直接跟妳說嗎?」室友說不是,是請別的女學員來說的。然後室友又嘗試跟我說了一些別的話,類似教練大概是覺得,如果運動中幫我調整姿勢的話會覺得尷尬,之類之類。
剛聽到的時候其實比較多的感覺是遲疑,不知道該怎麼想這件事,然後當室友開始認真跟我討論是不是我的衣服裡面加個襯墊還什麼的時候,我突然開始感到生氣起來。我連從前有在上班的日子、街上做選舉工作與街頭倡議的日子,都從來不想遷就這件事情、所謂的「社會觀感」跟「別人會很尷尬」,到底為什麼當我花錢要去上運動課,反而需要這樣(雖然是婉轉地)逼迫我遷就這件事情?瞬間還有點不知該怎麼對待自己心裡不舒服的感覺,也有一方面地覺得,那他(們)就只是不習慣,我要對「他們」這麼不寬容嗎?各種糾結之中,突然確定的事情只有我現在沒辦法笑笑的繼續跟室友聊天了。於是頭轉過來看電腦,自己對著螢幕考慮了一下我心裡真正的感覺。
身處敵意的運動環境
接著,在臉書上訊息跟我的「御姐」朋友們,快速討論了幾個回合。有一個比較衝動跟激烈的感覺,是想要去客訴該教練,想要要求退款、不想回去上課。有一個心有不甘的感覺,覺得我只是去運動,卻到底為什麼要被這件事「排擠」。我的御姐朋友A很生氣,說:「這個教練這樣請人轉達這件事,是我也會非常生氣,你這麼做是期待我們之後在課堂上見面要怎樣互動?」我的御姐朋友B採取了一個比較積極、比較「不想吃(被排擠的)虧」的觀點:「如果是我,基本上不會理會他,我還是會照常去上課、照常穿我想要穿的衣服,因為我覺得這是他應該要自己學會適應的事情。」但在我心中,「排擠」這個字眼一上心頭,就再也消不下去了。如果只是一個他人「不習慣」我不穿內衣的觀點,本來我應該要覺得只是好笑的事,但是在室友那些「被告知」的細節浮現之後,我就越來越笑不出來了。
當我開始思考我有什麼對峙的行動方案,我就開始想,比方說:如果告知運動中心的任何員工我真正的感覺,應該都不會被理解,但我應該還是有權要求退款。這就是性騷擾,對我而言,它以一種婉轉跟人際的方式用我的身體做為理由,給了我一個「敵意的運動環境」,一個上課會跟媽媽學員開「妳是昨晚太累跟老公拼第三胎啊」這種玩笑的教練,為什麼可以評論我的穿著適不適當,或者「婉轉地」透過別的學員對我進行一個柔和的人際制裁,而我還是那個花錢來運動的人。
再認真地計較起來,你私下跟別的學員討論這件事情,究竟是什麼意思啊?我到底要怎麼想啊?我到底要怎麼做才能安靜啊?
我一個人有點氣不完,御姐朋友B也開始想起,說今天外頭吃飯被偷瞄覺得有點生氣的事,我說但與其是生氣,我的真心裡比生氣更前面的是有一種「震驚」的感覺,我以為我已經年紀夠大了不用拿自己身體打這種仗了,我以為那都已經是年輕時候或者是「那些年輕人」的戰爭了,說起來其實也是我自己有點太放鬆了,心理裝備真的不夠,所以才會這個時候,竟然,真的,覺得是被這件事情確實地被刺傷。
我以為我已經長大了。我以為我已經有能力/權力決定我的生活、我想要的環境,我喜歡的姿態了。但我真的不喜歡「我的」生活環境是這樣。
我想我要換地方運動,但所謂的「受傷」就是,真的有可能,即使我現在換了地方運動,我一樣會縈繞不去一種警戒處處的感覺、我一樣會在每次上課的時候疑心現在別人怎麼想我?現在上課的教練是不是正在偷偷打量跟評價我?而我確定我不喜歡這種感覺。
我想我應該是太放鬆了,如果想要維持跟實踐自己的姿態,是不是就應該也要維持一種隨時備戰的警戒。但到底為什麼我不能在我選擇的生活裡面是放鬆跟舒適的?
到底為什麼?當天的感覺於是只有:「真是氣死我了。」這個結論。
那天發了一個敘述事發日始末的臉書動態之後,隨即被各種生活/工作的忙亂和情緒的退縮所佔領,所以雖然想到還是很氣,但卻一直沒有辦法提起精神/勇氣來去真的做客訴退費的動作。但是臉書動態發出去,漸漸收到一些關心的朋友詢問故事後續。一方面覺得沒有話回答關心的朋友、二方面也覺得似乎受到一些情緒上的支持,於是就挑了一個黃道吉日一鼓作氣去到運動中心現場準備處理這件事。
那個下午我人到運動中心櫃台,告訴櫃台的小姐,說我報名了某課程,遇到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希望可以辦理退費,想要跟一個可以直接負責與處理這件事情的人談談事情的經過。我的要求被轉了兩手,最後得到該課程的課程組長不在,請我留電話讓組長回電的回應。然後我就騎車回家,發現已經有未接來電以及簡訊,我回簡訊,該課程組長很快打電話給我。
向運動中心反應:課堂穿著是個人自由,教練評價是性別歧視
電話中,我大致這樣描述事件經過:某某時間,我與室友一起報名了這堂健身課程,兩週前我去一趟台南,於是某堂課只有我室友去上,回來的時候室友告訴我課堂教練請同上課的學員轉告她,因為我上課不穿內衣,他希望我調整我的課堂穿著。這個要求與要求的方式讓我很不舒服,後來我就沒有去上課了。現在我希望可以全額退這堂課的費用。
課程組長聽起來是一位年輕的先生,語氣很合理(?)先客氣地對我說,教練可能是覺得自己是男生,直接與學員溝通有點不方便,所以才……。我回應說,重點不在這裡。然後我試著把話說到完整,內容大致是:我從長大以後,十幾二十年來從來沒有穿過內衣、就算上班工作的場合也沒有,這已經是我自己的選擇。我在你們運動中心報名不只一期課程、在別的運動中心也上過一些運動課,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事情。今天除非我穿的衣服就是妨害風化、或者我對教練本人做了什麼很攻擊性的肢體動作,讓他覺得沒有辦法上我的課,不然一個運動教練不可能對學員的穿著做出任何評論吧?你可以說女生學員穿短褲上課我沒辦法上,或者女生學員穿露肚子的衣服我沒辦法上,這難道是可以被接受的嗎?我上課穿什麼就單純的是我自己的自由,他要因此而沒辦法做他的工作,那就是他的不專業!我去哪裡要怎麼穿、我就是穿我該穿的衣服,做一個女性,這些選擇沒有容易的。這是我的立場、我生活的立場,我覺得他沒有資格對我評價這件事情、何況造成我人際關係上的困擾。這個發生的過程,讓我覺得羞辱。我認為這就是性別歧視,而且我可以主張這對我來說,已經接近性騷擾。
大致這些話語、內容都有好好地、溫溫地、很篤定地說到,沒有卡關、沒有漏點(!)我想這位組長應該聽得很懂了,他也很溫和地告訴我說他可以了解我的意思,他很希望可以替那位教練向我道歉,並且會加強對教練的教育訓練。我提到退費的話題,說室友因為這件事情的關係,也顯得不方便回去上這個課,我希望退費的部份,我們兩邊可以一併做處理。組長先生有承諾、同意,然後問我是否希望該位教練親自向我道歉。我說我沒有堅持這件事情,我最希望的是他真的可以了解他不應該做這件事情。該位組長說好,最後還是客氣地問我:「那如果該位教練打電話跟妳道歉的話,妳可以接受、可以接這個電話嗎?」我說不勉強,但是我沒問題。
過程大致如此,還算平和,也算有充分做到溝通與主張。
我算盡了我 #不穿內衣的女性主義者 的社會責任了!
我畢竟長大了,這個狀態不算戰爭,基本上,還算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