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定芳/襪子與櫃子
by 勤定芳
今天是2019年1月28日星期一,公投後的第65天。距離大法官設下的婚姻平權實現日,還有116天。
我想用一點時間,說一個關於襪子與櫃子的故事。
Jo的出櫃包袱
故事主角是 Jo,早我好幾屆的大學姊。從我收到博班錄取通知開始,甚至還沒抵達學校以前, Jo 就非常「罩」我。
見到 Jo 的時間點,先於我的指導教授。第一次見面,是在她的研究室。Jo再三強調,這趟留學的旅程一定會很順利,不用擔心。過來人的保證之語,聽起來格外舒心。除了研究、學習,她也關心我的日常生活。聽聞我經常一個人買菜、一個人看電影、一個人去圖書館,Jo 問我會不會覺得寂寞,我說不會。我很習慣一個人,有人陪不錯,自已一個人也很好,我其實很喜歡與自己相處的時間。至今還記得聽完我的自我剖析,Jo 那從眉頭微皺到放寬心露出微笑的表情。
我來自台灣,Jo 來自韓國。身為遠渡重洋的留學生,我們在英國有相似的社會位置與掙扎。同為愛吃愛喝的女性主義者,讓我們在生活的範疇裡,對彼此的喜怒哀樂很有共感。除此之外,我們的文化背景,都乘載著以儒家文化包裹極權黨國思想的歷史脈絡。也許,這些相似的人生肌理,使我們總能在學術討論的過程中,以帶著同理的心情回應對方的敘事。但這不代表,她經歷我所經歷的。反之亦然。在某些時刻,扮演愛莫能助的見證者,是我們僅能為彼此付出的忠誠。
Jo 背負著一個看不見、摸不著,卻真實存在的出櫃包袱。這個包袱追著她穿越國境、遠渡重洋。身處異地,與原生社會的連結相對削弱,微微改變了歧視的重力,Jo 與女朋友 EnRi 得以在英格蘭的小城市,暫時拋開親族的目光,一起經營兩人的感情生活。但是,因物理距離稍稍減輕的力道,隨時可能與原生社會中社群的再次聯繫而加重。Jo 的留學日常,儼然是一場精密的人際關係與自我認同的管理活動。例如,Jo 向來迴避參與旅英韓國學生團體的聚會。而每一次出席學術研討活動,她總要再三確認名單裡是否有來自韓國的與會者,再取決報告中自我揭露的訊息範圍。親友的造訪,更是需要小心應對的大事件。
某一年春天,EnRi 的媽媽終於被女兒說動,訂了機票,決定從韓國飛來英國看她。EnRi 的興奮期待不言可喻。Jo與 EnRi詳細地擬定旅遊計畫,確保 EnRi 媽媽可以有最美好、最開心的初次英格蘭體驗。然而,這個體驗不包括Jo的存在。
Jo 與 EnRi並未與各自的家長出櫃,她們的父母甚至不知道女兒有這麼一個「知心好友」。因此,每一次接待的準備工作,總是少不了清理兩人一起居住的寓所,消除同居人存在的痕跡。
換句話說,在EnRi 媽媽造訪期間,Jo 必須徹底搬出自己的公寓。
湮滅同居證據的大學問
這個「徹底」的細緻程度,遠遠超出我的想像。由於身材相仿,平時 Jo 與 EnRi 的衣物都是混著穿,包括襪子。Jo 走路的時候,重心在前,襪子的磨損多在靠近腳趾的部分;而 EnRi 的重心則偏後,腳跟處的磨損較為明顯。前後都有磨損的襪子,儼然成為兩人最平實親密的同居證據,也理所當然地,成為主要的移除目標。EnRi 擔心,心思細膩又善於操持家務的母親,將會從中發現蛛絲馬跡。
Jo 雲淡風輕地描繪「暫時搬家」的過程,順便提醒我,如果偶遇 EnRi 與 EnRi 媽媽,千萬不要在言談間提到她,避免兩人的戀情曝光。不論在智識理論上獲得多少啟發,不論在其他日子裏如何抵抗、衝撞性別的枷鎖,在那個時間點,Jo 與 Enri僅能靜靜地扛著社會文化所型構的重擔,走進櫃子的深處。
看著我臉上的表情越發嚴肅,Jo開口安慰:「It’s like a game. No worries! I am fine.」(這就像遊戲一樣,不用擔心!我很好)。因為了解她,所以我知道 Jo 沒有逞強、沒有假裝。她真心覺得這沒什麼,這只是暫時的兩週。有更多人,無從選擇,終生禁錮在櫃子裡,不見天日。
這種比較而來的殘酷「幸運」,讓我的心肝肚腸打了結。那是莫可奈何,又無從宣洩的憤懣。
自那年春天以來,只要聽聞向家人出櫃或者不出櫃的故事, 這段關於襪子與櫃子的記憶,便悄然浮現。以及,隨之而來的,那股忿忿不滿的情緒。
情緒投射的對象,當然不是 Jo 與 EnRi,也不是任何出櫃或者不出櫃的故事主角,甚至不是他們的家人。讓我感到氣憤的,是造就出櫃難題的社會文化與父權秩序,它們才是這個無形枷鎖的鋼筋骨幹。
挑選制度結構作為對手,吃力不討好,卻是難題的根本解方。而我相信,法律制度與時俱進的改革,是這解方的一部分。唯有在法定權利層次,同志作為完整的人,與異性戀者平起平坐,櫃子才有拆解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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