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發現的房間

by 張瀞文

如果把心靈比喻成一間古老的城堡，這城堡中一定有著非常多的房間，有些房間是自我常常造訪，有些房間卻是結滿蜘蛛網，鋪著厚厚的灰塵，甚至成為蟲蛇怪獸寄居之好所在。曾經發生過的創傷最喜歡化成幽靈，不時遊走在城堡的通道嚇人，最愛的卻是蜷伏在不見天日的房間，想讓自我徹底遺忘了它。

進入鬼城堡 開始驅逐幽靈

自從下定決心要離開那段婚姻與那個家庭的糾糾纏纏，我的清理房間大工程就開始動工。

那真是一個巨大的工程！即使拖著一個生病的身體，還是必須要面對這個難堪的現實，我的潛意識不斷大聲地告訴我，再不清理這個骯髒頹圮，到處都有幽靈在漫步的城堡，僅存的乾淨靈魂不知道要住到哪裡去了？身體病成這樣，就是在警告自己，靈魂病得比身體更嚴重，衰敗的靈魂已經快要氣絕在這個充滿污垢的傾頹城堡中了！

於是，在生命谷底的我，在禪修中，應用我此生最珍惜的佛陀法教，以及現世的心理學治療技巧，開始自我治療的旅程，走過城堡裡的每一方寸，打掃我的心房。

有些房間中幽怪如鬼獄，有些藏著讓我猛然驚恐的妖怪，有些房間裡儲滿了未曾流出的淚水，有些充滿如瀑的嚎啕哭泣，有些房間則住著桀傲不遜，不願意承認失敗與錯誤的自我，有些則躲藏著童年時被拒絕的我，經過這麼多日昇日落，依舊懷抱著往昔的恐懼與憤怒……。

自我治療的初始，就像是被迫走進一間陰森森的鬼屋，還沒打開任一個房間，就被屋內的怪異作聲、喀喀抖動的門與隨處飛動的物品給嚇得半死。情緒不斷湧現，像是決堤後的土石流，無情又殘忍地奔向我，想呼救，心裡卻明白沒有人可以救我，因為這是我的心啊！裡頭只有我自己，也無處可逃，因為這裡就是我自己啊！還要逃向何處？當城堡清理地差不多，終於有點人味了，我才開始發現城堡的美，開始懂得欣賞這座我住了這麼久的地方，開始對自己有了自信，願意坦然面對需要修改的房間，也有膽子依著自己的意願復原過去被外人竄改的房間。

有一天，發現城堡開始會發光，這一生中第一次發現「我」可以全然自在又無障礙地與自己的心靈談天說地，而且這個「我」也開始發出微妙的光芒，發散出美麗的能量。

單親生活裡，我自在又安然地生活著，知道城堡的清理工作已經大致完成，也明白有些房間尚未尋獲，想找卻找不到，我了解那是因為目前生活中的情境沒有機會涉入那些房間，所以沒有引路的事件可以帶我前去，而且當時也不需要用到那些房間，即使不清理，生活一樣安適，所以也不急著去找到它們。

發現還有幽靈正躲著

到了古晉之後，重新進入婚姻生活，每天都有事件帶我找到未清理乾淨的房間，也發現一些躲藏的幽靈。當然，「發現」一定伴隨著情緒，處裡情緒必須先於驅逐幽靈與清理房間，也可以說，處理情緒之後，房間也清靜，幽靈也升天了。

剛開始出現這些心理情境與情緒時，我猶豫著要自己默默解除這些情緒，還是與阿財分享，以他為紓解情緒的對象。我的擔憂包括阿財會不會不耐煩？會不會因此而與我有衝突？如此不就更加深我的情緒處理課題嗎？要如何做才會圓滿？要如何做才不會因此在我們的愛情中添加沒有必要的暗影？

若是自己消化，在消化的過程需要很多時間獨處，對我而言，獨處是用來銷解情緒的最好方法，但是兩大加一小的生活，很難有太多獨處時間，特別是剛去古晉，無法如在台北一般自由行動，事事都得仰賴他。另外，以我們的感情親近程度，我心中有事，他一定會感覺到，如果他已經感覺到，我又刻意不說，他必定會難過而猜測，我們將產生某種不可言喻的距離，這是我不願意看到的發展。

所以我決定要與阿財分享情緒，卻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因為出現的情緒都與前夫及他的家庭有關，我依舊擔心他的反應，更怕自己因為他的反應而對我們的愛情感到失望。

我的想法是，倘若讓負面情緒帶著走，一定會壞事，不僅不能因此安頓波動的身心，反而進一步製造新的紛擾，所以，圓滿的分享必須有兩個前提，第一，這些情緒是我的，我必須自己負責；第二，這些記憶不是阿財造成的，我不可以把對前夫的情緒，轉移到阿財身上，也就是說冤有頭債有主，在分享時，不可以有一絲絲怪罪他的意思，純粹定位在分享。我告誡自己，分享情緒時必須把握這些前提，才不會對他造成壓力，才不至於消減他的能量，他才有能量可以同理我。（有些人老是訴苦，卻得到不同理，通常都是他訴苦的方式已經吃掉對方的能量，讓人想同理他都沒力氣了！）當我都想清楚了，就開始試著去做，在分享中我還特別對他強調，沒有怪他的意思，只是想說給他聽，如果不想聽，可以告訴我。

當然我知道時機也必須是適當的，通常都是在孩子睡了，或是只有我們兩個人獨處的時候，我先說出自己是正在生氣或是難過，情緒的內容大約是什麼樣貌，因為剛剛發生什麼事情讓我不由自主浮現了什麼往事，而帶出了什麼情緒？如果事件中夾有我對他處理方式的不滿，也會說出來，告訴他我不滿的原因，希望他往後如何做。有趣的是，每當我說出之後，他就會說：「我早就猜到……」

有時候我會說著說這就哭個不停，通常都是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他大多會給我期待中的安慰，奇怪的是，這些記憶都已經許久不曾上我的心頭，再次踏入婚姻後，又不斷跳出來。

不過這些回溯的記憶到結婚三個月後，就不曾再出現，大概是因為處理的不錯，這些情緒幽靈都很滿意地歸天，不再徒留凡間遊蕩，破壞我們的愛情與新的婚姻。

有時候他的反應會很呆（通常都是不知道怎麼表達時就會很呆），我就會跟他說，希望他這時候說些什麼話，做些什麼來支持我，阿財的優點就是作為一個丈夫與爸爸，他都學的很快，而且樂於求助，不會死憋著不懂又假裝會，他會說：「我就是不會，沒經驗，你要教我啊！」

為什麼我們可以形成這樣的溝通模式呢？我推測原因有二，阿財是個心靈很開放的男人，我也是個心靈很開放的女人，第二是因為處理情緒的方式，我讓自我來領導情緒以及情緒延伸的言行，而如同非大多數人則讓情緒領導自己的言語以及行為，甚至讓負面情緒來領導表達愛與要求愛的方式。

好玩的是，阿財也開始學我用這種方式分享他的情緒，因為他的父母也是一對超級冤家。結婚之後，父母造成的陰影也開始浮現，他也會出現鬱卒難解之時，以前他都是憋著，所以影響過去戀愛的發展，讓女孩子怨他頗深，現在他都可以適時說出自己的脆弱與空虛，也願意表達他的需求與對我的期待。

新婚的前三個月，我們貸款購屋，又跨國大搬家，短期間花很多錢，我們又沒有太多錢可以花用，積蓄都掏光，還負債的壓力非常大，對他而言，從一個人變成三個人的生活，種種事情都讓他承受很大的焦慮，我們用這種溝通模式也消化的很多困難時刻。從結婚到安頓新家，他很多事情都要問我，理由就是：「你有結婚經驗，所以我才問你啊！」朋友都驚訝我們之間的坦然，過去婚姻的經驗根本不是禁忌，反而是我們很多對話與討論的起點。

很慶幸我們有機會在愛情與婚姻中，清理了未曾發現的房間，讓彼此的生命更透徹，也修正過去阻礙我們的不能製造幸福關係的習氣，我們感激彼此，也更加疼惜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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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遊戲情緒工作坊帶領人、自由作家，歡迎進入赤道小築部落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