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自殺以後
by 王浩威
「你知道人怎麼才能活下去呢?」
一位心理治療的個案,忽然問起這樣的問題。那句話迴盪在不大的治療間裡,日昇斜射的陽光絲毫不減這一切背後的寒意。我靜靜看著他的雙眼,兩人之間的沈默,持續彷如永遠定格的黑白影片,之後他才沈重地說出當年的傷痛。
原來他的意思是這樣的。其實身為人類的我們從來都不是單獨存在的。生命中每一位重要的人和我們之間,存在著看不見的、緊密連結的拉力。虛無的他認為生命是懸空的漂浮物,生命之所以繼續存在,就是因為這些不同方向的拉力,彼此拔河拉扯而不墜於地。於是,當任一位重要人物消失時,懸在半空的生命也就大亂一次,甚至周邊的人也都被牽動,一場混亂之後,大家的生活才逐漸平復寧靜。
我了解他的說法。他指的這過程就是所謂的傷痛(grief)過程。當至親好友去世時,我們經歷這樣的混亂,包括公然在眾人面前抒發各種形式的情緒,同時透過這樣的方式引來眾人的諒解和協助,如此才得以抒解自己的悲傷,恢復日常生活中繼續走下去的基本能力。
然而,我眼前的個案不只是要談這樣的過程。在長久的會談之後,他第一次談到他媽媽當年的自殺。
如果依前面的說法,失去母親自然失去了根本的平衡,應該可以理直氣壯的悲傷,理直氣壯地陷入一場混亂,也同樣可以理直氣壯地干擾別人的平衡生活,還可以期待他們的幫助。然而,他還是選擇緘默,假裝一切慌亂都不曾發生,甚至多年以後的今天,那依然是個不能說出口的沈重祕密。
在平常情況下,失去至親的傷痛允許人發洩任何情緒,甚至舉行各種哀傷儀式。然而,自殺卻是一種特殊的死亡,面對這樣的事情,你也許困惑、自責、憤怒或覺得解脫……,各種感覺豐富而矛盾地存在著,然而,這一切傷痛卻只能三緘其口,頂多只是應付社會期待而維持單純的悲傷;許多情緒因而被阻斷,生活陷入混亂,似乎也不能名正言順地期待別人幫忙。這一股強大有力的禁止力量是怎麼來的呢?只要稍稍一想就明白,一切源於自己的自責和羞愧,也源於周遭竊竊私語的眼神。
原來被允許發出各種情緒的聲音,卻因自殺留給親友的傷痛而被禁止開口,甚至連哀悼這般的討論聲音都無法出聲。於是,這件事對活下來的人而言,等於是終其一生、原罪一般,必須永遠背負下去的祕密了。
我想起了一位許久沒聯絡的朋友S,不知他現在生活如何。當年,我們共同的朋友W罹患癌症,到了末期,面臨逐漸失去的生命成了一種可怕的折磨。於是,W要求朋友,就像當年佛洛伊德要求他的醫師朋友Max Schur一樣,幫他安樂死。一切似乎很合理,知道的朋友也都默許同意了,可是,當有勇氣行動、也和W最親近的S,果真替W進行安樂死後,所有的朋友卻不知所措了,大家竟然不約而同地假裝不知道,以為死亡是自然發生的-包括我自己在內。
不曉得後來S怎麼面對這一切,如何面對我們無情的假裝。也不知道他離開台北是因為追求理想,還是因這一件事而選擇的自我放逐。
台灣的自殺問題開始受到重視,然而,社會焦點卻只集中在死亡的那一刻。正如俄國詩人馬雅可夫斯基在另一位俄國偉大詩人葉賽寧(舞蹈大師鄧肯的丈夫)自殺後,悼念時所說的話:「死亡固然令人哀傷,但活著才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對於那些活著的人,他們艱難的處境、被迫緘默的哀痛,即使近在眼前,我們卻還不曾看到過。
同樣的情形也在美國發生。直到路加斯(電影導演、也是自殺者的家屬)和賽登(一位臨床工作人員)合寫這本《難以承受的告別》(Silent Grief),問題的嚴重性才開始被人注意,而引發許多回響,甚至成立組織繼續呼籲和幫助這樣的人。
這本書中譯本的出現,也許還沒法解決問題,但至少終於讓我們「看見」這一切,從此不再漠視、或沈默以對。
(作者為精神科醫師,本文為《難以承受的告別》序言,由心靈工坊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