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左乳房

by 漂流兔

我的左乳房第一次發病時,我二十五歲,當時的情人愛上了別人;我們年輕而天真的相信著情慾多重關係的可能性,在一切的努力與溝通裡卻隱約體悟:面對無常的情愛和複雜的人性,我們都有各自的侷限;低氣壓壟罩幾個月,情人回到了身邊,我的乳房在她的愛撫中,竟然像哭泣般的流出了血;緊急開刀之後,醫生說,不是惡性的腫瘤,但要每年檢查一次。

我的左乳房第二次發病時,我34歲,一段令人窒息的情愛關係歹戲拖棚了數年之後,情人和我的朋友談起了戀愛;徵兆處處,只是我麻木不覺;一切都無法再自我欺騙的那個早上,我離開了情人的住所,大門鏘的一聲在背後關上,我站在白晃晃的陽光下,毫無來由的,打了電話掛號要做乳房檢查;超音波上的確有個陰影,但醫生說應該是之前手術留下的疤;直到數個月後,我在洗澡中自我檢查,清清楚楚的摸到了一個硬塊時,已經是第二期乳癌了。

被診斷出是乳癌後,我只覺得乳房生了會要命的病,只想快快開刀切除它,醫生提到重建時,我其實沒有辦法思考,因為心裡想的都是「癌」,陪我赴診的朋友問我沒有重建的話會不會在意?我想是會的,我說。

我的乳房重建是拿腹部的肌肉作的,手術前我問了作過重建的病友,也看了書,但有些事,除非親身經歷了,即便有料想也無法體會。術後回家才發現,少了一塊肌肉的腹部,讓我連上下床都必須重新學習,躺上了床我只能屈膝仰臥,下了床也總是屈著背站不直;腹部的傷口,三個多月還沒完全癒合,我總是從自己身上,聞到一種混合著藥味和傷口血腥的味道;重建中的乳房在殘破的身體上,沒有乳頭,上頭布滿了瘀青,我怎麼樣也無法覺得,它是我的乳房。

我的乳頭還沒作,整型醫生說,作了會更接近真實的乳房;但人生的變化說來就來,並不會等著做完乳房重建才開始;更緊急的事,比如化療,不斷插隊,重建一再延宕,我開始習慣在不同的診間、在電腦斷層的準備室、在健身房的更衣室裡,露出腹部的疤痕、還有重建中的乳房;醫生在我的身上檢視著病徵,更衣室裡的陌生人有禮貌的移開視線,我則學著在略略的尷尬中坦蕩我的身體;一直無法習慣的,是在新情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身體,即便她溫柔而善體人意。

作乳頭手術已經是將近兩年後的事了,之間還又開了一次刀,取出了些壞死的脂肪,醫生說他非常滿意成果,但我並沒有特別的欣喜,這乳房重建在漫長而痛苦的記憶之中,「像不像真的」之類的問題已經無關痛癢了。

新的乳房在外觀上和右邊的乳房並不對稱,但意外的卻很協調,加上腹部因為重建留下了微笑型的疤痕,我的身體像是在對經歷過的一切擠眼睛扮鬼臉。無論外觀上自然不自然,在撫摸時我可以感受到左右乳房之間的不同:重建的左乳沒有性的感受。也許我的腦子仍在學著重新認知:這不再是腹部的肌肉,這是我的新乳房?亦或從此我的左乳房將非關情愛感官?但即便這樣,也無妨吧!愛欲無常、情人來來去去,只有我的身體,和其上所有的記憶與疤痕,將和我一起,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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