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傾聽就是一份溫柔的回應～訪吳可熙談性創傷

by 採訪／吳姿瑩、郭婉珣；文／郭婉珣

吳可熙：演員、編劇，自編自演電影《灼人秘密》，入圍2019年第72屆法國坎城影展「一種注目」競賽單元，劇本亦獲得107年度「優良電影劇本」優等獎。代表作品有《冰毒》、《再見瓦城》、《血觀音》、《灼人秘密》，2015年以《海上皇宮》獲得東京短片電影節最佳女主角獎，2016年以《再見瓦城》入圍第53屆金馬獎最佳女主角獎。

訪談如下：

現／現代婦女教育基金 熙／吳可熙

現：願意接受現代婦女基金會邀請，擔任性暴力預防倡議大使的原因？

熙：2017年 Me Too 運動在美國有很大的迴響，但在台灣，Me Too 運動沒有那麼熱烈，我當時看到新聞很驚嚇。那是演藝圈很大的新聞，站出來發聲的都是演員、模特，雖然她們在美國，但每一個人的處境和故事，我有很多觸動。

美國 MeToo運動啟發《灼人秘密》劇本誕生

我那時候每天追新聞，看了所有的採訪很激動，我不想要只是hashtag #metoo而已，我開始思考我還能「做」什麼？我是一位演員可以表演，可以寫劇本，於是我寫了《灼人秘密》的劇本、拍了電影。我們去了很多地方跑宣傳、參加影展，有一位男記者採訪後告訴我，《灼人秘密》裡面的世界就是他多年來內心經歷的創傷，真的就像魔鬼糾纏著他。不只他，因為這部電影，我聽了很多人的故事，我覺得能透過作品呈現被害者內心的感受，那些很難被述說的、沒有親身經歷就難以體會的痛苦，我想要有更多人能夠理解他們。所以我一直在關注和學習這個議題，我希望有機會再幫助更多的人，很開心能收到現代婦女基金會的邀請，一起合作。

現：今年性暴力防治倡議的主視覺，邀請可熙置身在名為「無助」的全白色裝置藝術之中，當天拍攝有什麼感受嗎？

熙：裝置中那些生活隨處可見的物件全部被漆上白色油漆，我覺得那個白色，是很諷刺的。很多人不明白受到性侵的被害者所面臨的壓力，其實來自社會對女性的期待，女性應該要乖巧、順從，女性被期待像白紙一樣純潔，你不知道如何說你的經歷和創傷，因為大家還是習慣先指責被害者：「你髒了！」白色就像在諷刺社會給女性的壓迫，究竟是誰不純潔呢？

當天看到裝置的時候很震撼，把一個慎重的議題用很直覺的方式呈現，那是很有意義的。站在裝置裡面的時候有一種被鎖住、孤立無援的感覺，創傷很嚴重的時候，你分不清那是現實還是惡夢，這些無助和混亂，你不敢說，你不知道如何說，當你經歷過一個嚴重的傷害，你和人的互動就不再那麼容易。

接受自己的害怕和脆弱，並向外求救分擔創傷的重量

現：演員職涯中有遭遇過什麼困境或創傷嗎？

熙：因為想了解＃metoo 議題加上寫劇本需要資料 ，我查到「 PTSD ─ 創傷後壓力症候群」，我才發現很久以前我當臨演的時候，有過類似 PTSD 的症狀。那次拍廣告被言語霸凌，當時的羞辱讓我很受傷，可是我不想失去工作，不想失去表演的機會，我嚇呆了，把感覺鎖住，把廣告拍完，直到回家才突然激烈的狂哭。在那之後，現實當中看見一個物件就會把我拉回去那天的現場，我就像編劇一樣開始想，如果我說這句話、如果我不說那句話，結局會不會不一樣？畫面不停重演，無法控制停不下來，失魂的狀態持續了兩個禮拜。

現：怎麼度過創傷？

熙：第一關，戰勝自己，戰勝自己的心魔，接受自己的害怕和脆弱，那是有力量的。第二關，向外求救，在傾吐中逐漸復原，多一個人分擔創傷的重量，雖然傷口可能會一直存在，但疼痛會慢慢減輕。

現：訴說的過程有碰到不能理解的人嗎？

熙：當然有，當時我開始有一個想把這些經歷和看見寫成劇本的念頭，我想聽聽看對方有什麼想法。有過相似經歷的我是很敏感的，我只說了一些些關於我聽過的故事、女性的處境、性別暴力等等，他的眼神和口氣讓我覺得被質疑和取笑，「怎麼可能？你怎麼相信這種事情會發生」？但是你沒有遇過不代表它不存在，那時候我馬上就感覺這件事情不能說出來，就轉移話題談別的了。

社會的迷思和責備讓創傷像夢魘般難說出口

現：你覺得創傷為什麼會那麼難說出口呢？

熙：就像這次拍攝主視覺的兩個裝置藝術，白色是當他揭露經歷開口求助的時候，因為社會的迷思和責備，讓那份求助更加無助。所以對方的回應很影響復原，甚至會帶來更多傷害，他就會退回到深處，像黑色裝置表達的那樣，創傷就像夢魘一般，那是受害之後的身心狀態，很需要找到對的人述說。可是找尋也很需要力氣，我們每個人都應該練習傾聽，相信對方告訴你的事情，靜靜的傾聽就是一份溫柔的回應了。

現：你會怎麼形容復原創傷或困境的歷程？

熙：我覺得它是一種轉化的過程，我很幸運的是身為演員，這些創傷能變成我表演和創作的養分，這是我找到和創傷共處的方式。轉化一定會很辛苦，但我相信在你身上發生的很多事情，都可以變成人生中的體悟或者養分，我們可能因此成為一個溫柔的人，用這份經歷去傾聽其他人的困境。當然，如果沒有類似的經歷，我們依然可以同理他人，讓大家更明白創傷這件事情，這需要很多人一起努力。

現：電影《灼人秘密》裡出現的小王子，是想要傳遞什麼訊息嗎？

熙：在小王子裡，狐狸告訴小王子說：「這個世界上真正重要的東西，是用肉眼無法看見的。」用心才能看得清楚，可是電影主角妮娜已經看不清楚了，她遭遇的性暴力當中有著複雜的名利和權勢關係，她的身心崩毀了。她創造出另外一個自己，就是電影角色：三號，時不時的提醒她那天晚上的事情，不停的重演、止不住的傷害。可是真正的她不斷強迫自己去忘記、壓抑痛苦，她才能夠繼續活下去。

這是我想表達的，在整個復原當中，被害者很想要釐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到底真實是什麼，到底是誰的錯？他們說我不乾淨了？我有不乾淨嗎？他們說我裙子穿太短，是因為我晚上出門嗎？他們問我為什麼去喝酒？為什麼單獨過夜？我真正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呢？我覺得很多時候的害怕和困惑就是來自整個社會怎麼看待這些事情、怎麼看待這些人，對社會而言，真正重要的東西是什麼呢？我們所處的世界，有這些不太對勁的、需要大家去討論的觀念，我們在對抗跟害怕的其實是這個東西，擔心大家，害怕這個世界不知道真正重要的東西是什麼。

不斷嘗試各種展開對話、產生共鳴的方式防治性別暴力

現：對於性別平等、性別暴力防治倡議的想法？我們可以怎麼做？

煕：我覺得性別平等或者＃metoo，是男女雙方「大家都在同一條船上」。我們今天在講的是某些人的行為、觀念或想法是不對的，我們把它拿出來討論，然後一起理解和改變。我遇到很多人會覺得說女性主義或講＃metoo 就是在反男性，但是性別暴力是不分性別和性傾向的，女性主義是想停止父權體制對大家帶來的壓迫、不平等、歧視， 包含說男生不可以哭要勇敢，對男性必須展現陽剛氣質的期待也是父權的敘事。所以需要大家一起投入改變，不只是學校教育，要讓整個社會有性別意識。

像這次現代婦女基金會透過裝置藝術去表達性侵被害者的求助困境，就是一種很好的方式，我也藉由戲劇演出、劇本寫作、電影來講我想要講的觀點，我們要不斷的嘗試各種展開對話、產生共鳴的方式。這個過程一定很漫長，可是我覺得很開心能找到夥伴，我們要不斷的倡議，讓大家都成為夥伴。這個世界上，不只是女性，有很多人在創傷中難以求助和被理解，希望大家可以支持他們，就像展心復原計畫說的：「每個人都是復原力的一份子。」

現：今年的拍攝除了裝置藝術之外，還有一個植物系列，想傳遞植物凋零後還是能復原的意象，你會用什麼植物形容自己呢？

熙：我覺得我一直都在變，不過最近覺得九重葛還滿漂亮的，你看見它很鮮艷的那三瓣其實是它的花苞， 它真正的花是藏在這個花苞裡面的那小朵才是真正的花，它的莖幹有刺，生命力強韌，它會竭盡所能地想辦法遇到欄杆繞上它，跟著欄杆延伸。

我想要鼓勵遭遇創傷或是在某個生活困境的人，像九重葛一樣，你要記得你是有力量的，想辦法幫助自己，找出你心裡面的能量，去探索各種幫助自己的方式，攀爬到另外一個可能的途徑，你一定會再次綻放。

現：最後，想和社會大眾說些什麼？

熙： 其實，光是求助就需要很大的力氣，如果有過創傷或遭遇性暴力的親友和你傾訴的時候，要記得他的揭露是因為他覺得你會相信他，請一定要更加悉心呵護那份信任、同理和傾聽他的故事，我們一起讓「說出口」可以不再那麼困難。

（本文由現代婦女基金會提供，轉載自《展心復原計畫特刊》，小標由網氏所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