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和書屋的故事

by 阿朗

社區孩子的故事

「小童」是令我印象深刻的孩子之ㄧ。父母在他小三的時候離異,他二兄弟跟著爸爸,媽媽再嫁。本來就酗酒的爸爸工作失去後酒喝得更厲害了,打零工過活。剛跟小童認識,只覺得他好瘦,不太說話,但眼神有些凶惡,是學校的問題學生,打架很狠。相處中才知道有三年的時間,除了午餐,他是沒飯吃的,也才知道,他原是品學兼優的學生,也常看到,他身上爸爸留下的傷痕……。

有一次和社區的小朋友講「千里尋母」故事,一個小孩如何歷經千辛萬苦,找到他媽媽,並如何把病中的媽媽從鬼門關救回的故事,他哭了,而且肆無忌憚,最後是跑著離開的。雖然無話,但他的心情我懂,知道他情況的人我想都能懂。

隔天,他跑來找我,說想好好讀書,凶惡的眼神多了些柔情。沒問他為甚麼,只叫他每天晚上7:30到家裡來。就這樣持續了四個月左右。從九九乘法開始到二元一次方程式,從注音符號到文言文,從A、B、C不清楚到閱讀英文文章……。他展現了旺盛的企圖心,沒喊苦,不喊累,雖然我清楚他是硬撐下來的。他拿了班上第一名,拿了平均75分。

突然有兩天的時間他失蹤了,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第二天晚上他回來了,依然沉默,怎麼問就是不說。之後就不再來讀書了。

後來才知道他去花蓮找他媽媽了,帶了他的成績單。但是一個已經又有家庭的母親,是不可能符合小童要一個完整媽媽的期望。

小童現在已經高中生了,是學校的籃球隊台柱,住在學校,少有他的消息。偶而在社區看到他,他總是親切帶點澀澀的溫柔,叫聲「陳爸!」,依然不多話。

這樣的一個孩子,其實欠的只是一個機會,但沒人給。連最起碼的「跟媽媽在一起」都必須用四個月的苦工去企求而不可得,難怪他會沉默,就像他知道他爸爸喝酒倒在路邊死去時的表情一般,冷漠、淡然。我很想為他做些甚麼,但很難真的為他做些甚麼,大概除了讓他知道有人在乎他、懂他、適時給他一些支援和當有人在說小童是問題青年的時候做些大聲的辯駁之外,我不知道還能有甚麼實質的助益。

「小杜」的家裡情形略同小童,只是小杜已經很難挽回了,輟學逃家、加入幫派、全身刺青。媽媽離家,爸爸死了,小學五年級就跟著阿嬤和四個同父異母的弟弟領救濟金過活,家庭教育不正常,在學校被貼了標籤。小心靈期盼的可能只是一個正常的對待,但阿嬤懂得的教育方式是打、罵,而在學校了解到的是──自己是壞孩子。需要的安慰與關懷,可能只有家裡那條小灰狗知道。有時想想,易地而處,我能比他好多少?

「筱青」的情形則是令人遺憾的,長得清秀,才國一就有墮胎記錄。不喜歡上課,不喜歡回家。學校頭疼,街坊鄰居嗤之以鼻的一個孩子。我曾問她為甚麼不回家?她沒好氣的的說:「回家幹嘛!」去過她家之後,才知道她為甚麼不想回家。一個老、病的阿嬤,二個還在地上爬的小孩,又髒又亂的環境,父母離異,父親在北部工作。還聽他的姐妹淘說家裡常沒電沒瓦斯,偶而要泡「冷水泡麵」果腹。這是她的家,她必須天天面對的家。

我也曾私下勸她,不要這麼輕易相信一個男人,更不該輕易的跟一個男人回家。她的回答就有些心酸了。只看她天真的說:「他們都對我很好啊!他們也都答應我要娶我啊……」我不確定她是不是嘗試建立另一個家,但她在尋找一份屬於家的溫暖或感覺是肯定的。

「筱青」的問題一直沒改善……

「永光」有三、四個媽媽,他不清楚到底哪一個媽才是媽,家裡有個媽,但常常不在家,對面又有個媽,倒常在家裡睡,隔村又有個媽,他說對他蠻好的。問他,哪一個是他媽,他說,生他的媽已經死了,現在……不知道。所以他的國文造句才會有「媽媽三五成群的回來了」的句子。

「佩玉」的情況則是搞不清楚哪一個爸爸才是爸爸,哪一個爸爸的家才是家。

父母離異,跟著媽媽‧媽媽永遠是花枝招展,家裡常睡著不同的男人,媽媽也常睡在不同男人的家,真正的家卻常是沒人的。

「阿鴻」是個瘦弱的孩子,喜歡打電玩。

第一次對他有印象是在籃球場,他跌倒了,我把他扶起來,摟摟他,跟他說:「沒關係,跌倒了,再站起來就好。」拍拍他的肩,「走吧!我們繼續……」很明顯的感覺,他有些不一樣,似乎,精神……好一些;神情……愉悅些。還有些說不出的東西。

之後,他幾乎天天來打籃球,不確定他是不是來要擁抱的,但他常跌倒是事實‧每次都跟著我們到天黑,直到被一個很兇的姊姊來叫回去。印象很深的一次,是在打完籃球,他的臉色突然變的蒼白,身體還有些發抖,以為他不舒服,問他,他才說:「鑰匙不見了,爸爸會打我……」聽完雖有些氣憤,還是吆喝大家一起找,最後還是沒找到,我帶著他回家。

一進門,濃濃的酒味裡坐著怒髮衝冠手持皮帶的爸爸,摟著抖得厲害的阿鴻,我的心真的沉重。一個國小三年級的孩子,常常要面對的是打零工、喝酒、沒老婆、酒後情緒常失控的爸爸;一個國小三年級的學生,回家不僅沒父母呵護的溫暖,連個正常的對待都是奢求。

如果今天沒陪著他回家,他被皮帶抽打的尖叫聲,滿地滾動的情形,是可以想見的。

我們以社區的關心介入了,花了很長的一段時間,爸爸在戒酒中,也有一筆固定的收入,孩子由祖父母帶著。

前二天跟阿鴻聊天,問他的願望,他訕訕的說:「我想去看看媽媽。」(他出生沒多久,媽媽就離家了)。

這些,都只是故事,在社區常常要面對的故事,一群群天真、單純的小孩,因為環境的不堪,所以大半要面對著往後不堪的一生,貧窮、弱勢、以勞力換取溫飽,他們欠的只是一個機會,一個正常家庭都該給小孩的一個機會,一個國家都應該努力提供給未來主人翁的一個機會。

我們能做什麼?

接觸社區工作後,我一直不解,為什麼大家都能深入知道問題,也很能提出精闢見解,但卻沒人去解決實際存在的問題。硬體建設一件一件在做,研討會一個接一個的召開,學習課程也如火如荼,經濟依然沒起色,教育依然沒見效果,孩子一個個長大,問題日漸嚴重‧建設還是在進行,問題還在研討、學習課程依然如火如荼。

多年後,我終於慢慢了解

硬體建設的背後,是常常幾千萬花來作成果,之後養蚊蟲,錯了改不改、不用太認真,實際效用有沒有不用太計較。

滿街藝術品的背後是地上一坨坨的狗大便和一堆堆垃圾,是發自內省的關心環境,還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表面太平,不必太清楚!

研討會的背後是培養出一個個能說善道的社區評論者,但無關乎實踐。

一次次的學習課程,是提供有知識渴望,證照需求者一次次的滿足,也無關乎做不做,經濟依然沒起色,教育依然沒見效果,孩子一個個長大,問題也日漸嚴重,政府的經費幾億幾億的投資,除了提供有問題的數據聊表自慰外,實際的問題依然不比成果展示來的重要。

多年後,我終於慢慢承認

政府的計畫,各部門的計畫,六星計畫……這些龐大的理想,與社區問題的時序、重要性交集處不多,也可能我們撰寫計畫書的能力薄弱,辭不達意,不能完整表達社區的實際需求,所以計畫書常有去無回。但社區工作要做下去,小孩的工作要做下去,終於承認,社區必須靠自己。

於是,我們做,不在乎有沒有錢可用,不在乎拉著家人一起有一餐沒一餐的過,就做吧!我決定,我們決定。

一批批孩子,擠在不到30坪的地上 ,沒燈光,沒桌椅的環境下開始了我們的「做」:趴在地上讀書、複習功課‧躺在地上談談心事,撫慰撫慰受傷的心靈,坐在地上學學吉他,聊聊組樂團的理想,一群群的孩子在惡劣的客觀環境下臉上堆滿著笑。  五年的時間,孩子們學會了正視學業,學會了互相照顧,學會了道德的重要,組了樂團,組了田徑隊,組了籃球隊,組了讀書會……

要說說「成果展示」的部份:讀書,有五人破了學校歷年的紀錄;運動,有跑進全縣前三名的,有跳進全縣前三名的‧還有全國前10名的;道德,打架少了,偷竊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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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2006),就如blog(kasavakan2006)上介紹的,我們決定給孩子一個屬於他們的「家」(註:建和書屋緣起)。

因為這些年來,我們真的深刻感受到,這些孩子,缺的是關懷與適時的指引,具體的說,就是陪伴,家裡的不如意與恐懼,有人聽,有人了解,甚至幫忙;學校的困難,有人聽,有人了解,有人願意陪著重新學起,不會有人笑你國中生還在學國小課程。

也許只需要一碗熱騰騰的麵,可能只要好好洗個熱水澡,都可以讓這些孩子感覺被關懷與呵護,都可能提供這些孩子一個機會。

一群人,阿宏、明智、丞志、玴誠、志選,當然還有阿朗‧從5000元做起,一點一滴築起我們的「書屋」,我們的理想……幾番風雨,書屋完成了,電腦教室完成了,拼拼湊湊,老老舊舊,但,她是有機、有生命力的‧昂然的陪著社區一起寫著歷史。

Just do it

整理了社區工作者目前面臨的問題:

1. 角頭文化:里(村)長、議員、代表、頭目、聚落主席、理事長,各擁山頭,少交集,也少共識。
2. 理想乎?公部門乎:少了公部門的金援,活不下去‧為了公部門的金援,只好切割時間,暫緩理想。
3. 是偏?是全:沒有整體藍圖,隨公部門申請週期,東補西湊,缺乏長期計畫,換了人,重新做起。
4. 在外一條龍,回社區一條蟲:社區問題不願面對,所以束手無策,但談起理想,卻是頭頭是道;問題也許條條難,經費也許永遠是問題,但,就做吧!就面對吧!

社區的問題不會是政府幾億幾億的經費能改善的,而是你一元、我一元的從自省中慢慢進步的。

社區的現況也不是專家、學者扶扶眼鏡,指東畫西能解決的,而是你、我出著力、留著汗一點一點前進的。

在這之後,也許政府經費才會有意義,專家學者才能發揮所長,也許吧!

(作者陳俊朗,台東市建和社區發展協會總幹事,本文轉載自kasavakan2006布落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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