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蘭嶼,「關島」學習記行

by 江慧儀

一個白鐵桶、四片先前就撿來的木板,貼上反光的鋁箔紙,一個黑色的陶鍋,加上用心構想的保溫設計……2000年夏天,在陽明山的夏日豔陽下,我們架起家中第一個太陽能鍋,那是第一次用太陽來煮米飯。在夏日陽光的捧場下,約兩個小時的時間,一鍋熱騰騰的糙米飯出現在我們面前,我們興奮地嚐著這鍋不用到任何石化燃料所煮出來的米飯,「哇!有太陽的味道!」我們邊吃邊叫著!其實,那一鍋米飯,不只有太陽的味道,或許因為緩慢烹調的關係,每一口飯都有QQ的嚼勁,那是老牌大同電鍋也無法媲美的口感和快樂。隨後的六年間,我們又陸續作了幾種不同類型的太陽能鍋,箱型、摺疊型和拋物面型,都來試試看。我們也嘗試煮了各種食物,紅豆湯、五穀飯、山藥湯、地瓜飯、滷味、燙青菜、蒸蛋……,享受一種和「太陽比較親近」的感覺。除了用太陽煮飯,也盡量在工作之餘,透過網路上與國際間太陽能鍋 DIY 的愛好者交流、討論和資料蒐集。

不過,用太陽煮飯並不只是將對於簡樸生活的想望化為實踐,對我們來說,我們更想做的事情是將善用太陽的好方法推廣出去,特別是台灣的原住民朋友。或許是我和我的先生相遇於卑南族原住民豐年祭,對原住民有些特殊的感情吧,多年來,能有機會多接觸原住民文化,我們多半不會放過。

從理性的角度來看,原住民部落通常較為偏遠,能源進口不便,經濟狀況普遍也較都市人稍弱勢,若能推廣省能的太陽能烹調方法,能夠省下一筆瓦斯費用,更能減少對石化燃料的依賴。再者,一般來說,部落人口數多在數百人之間,人際互動較都市更為頻繁親近,一旦引進新事物,很容易口耳相傳,形成部落之間茶餘飯後的話題,提升傳播新觀念的效率!當然,原住民的文化背景與生存環境,使他們向來較懂得與大自然合作共存,因此,用太陽煮飯對原住民朋友來說,並不那麼難以想像!

2004年10月,我們終於有機會展開原住民部落的太陽能鍋教學,令人興奮的是,我們的第一站是「人之島」(Ponso no Tao:蘭嶼)上的海洋民族 — 達悟(Tao)。現在回想起來,一趟蘭嶼太陽能鍋教學之旅,其實是蘭嶼給我的多,我付出的反而少。因為光是往返蘭嶼,就得學著「順應自然」。而在蘭嶼島上生活的期間,你會學著不得不跳脫以台北為中心的思考模式。

網路上有人說:「遊蘭嶼,送『關島』!」這句話只有到過蘭嶼的人能體會箇中滋味。到蘭嶼四次,我深感這趟旅途是每個台灣人都應該體驗的經歷。往往台東艷陽高照、微風徐徐,你卻聽到蘭嶼機場關閉的消息。由於蘭嶼島上人造與自然環境的限制,除了夏季,進出蘭嶼的旅途都充滿不確定性。一旦班機取消,原班機的乘客便要填寫候補單,至於能夠在幾天內候補到機位,那還真是得看老天爺的意思。

若有機會到台東機場,當你看到一群群或坐或臥或躺的乘客,沒錯,他們就是等候要進蘭嶼的人。曾有朋友已經候補上了飛機,飛機正要起飛前又被通知蘭嶼機場關閉,這班飛機的乘客只好無奈地下機,再填一次候補單,如此折磨個三四天也不足為奇。有的時候,從台東往蘭嶼的飛機已抵達蘭嶼上空,眼看蘭嶼就在下方,卻因強烈的側風,只好放棄降落,飛回台東機場。

一位在蘭嶼中學教書的老師說:「這種事情他已經遇過四次。遇上這種情形,其實時間的浪費還不算什麼,十八人座的小飛機在空中的劇烈搖晃,讓心跳和血壓隨著飛機上昇下降的恐怖經驗,會讓人想要發誓再也不搭飛機到蘭嶼!遇上驚險時刻,許多人會閉上眼睛,雙手緊握,默念著各自心中所信仰的神明,觀世音菩薩、聖母瑪麗亞、耶穌等祈求平安,我也不例外。通常我還會回頭看看機上是否有其他的達悟人,聽說,只要有達悟人,就會有祖靈的保佑,我也只好如此相信了。」

第一次進蘭嶼教太陽能鍋時,我們在台東機場等了兩天,回程也享受了「關島」四天,因此在機場結交了一些朋友,有史前博物館的研究人員、有研究生態的朋友,當然也有當地人。大家除了互相聊聊在蘭嶼做些什麼,「關島」期間一起到海邊玩之外,共同的話題一定少不了「關島經驗談」、「降落時刻」還有搭船的時候,如何因為鄰座的人「抓兔子」,使得自己也忍不住加入「抓兔子」行列的痛苦經驗等等。

不過,或許蘭嶼就是有她的魅力,讓人願意忍受這些旅程的不確定性和驚險。往好的方面想,進出蘭嶼的旅程,其實也增添了許多樂趣。由於不知道究竟需要幾天才能真正進到蘭嶼,或由蘭嶼回到台灣,你不得不將假期放長一些,為繁忙的都市人找到放慢步調的藉口與好理由。我自己就是「關島」的最大受益者。那段時間,我的上班族職業病──肩膀脖子酸痛症狀跟著海風吹到好遠的地方,腳步變得輕盈許多,視線與頭腦似乎也都清明起來,讓人直呼大自然的療效果然神奇!

在蘭嶼期間,我們借住在朋友「飛魚」(夏曼‧瑪德諾‧米卡斯)在東清村的老家,飛魚是暫時落腳台東都蘭的藝術家。飛魚的家跟多數達悟人一樣,仍擁有一艘Tataly(音:搭達啦,拼板舟),是爸爸「老爹」的傑作。老爹是個典型的達悟男人,黝黑、瘦、卻結實,他最得意的就是自己對於達悟傳統工藝和技能都還相當熟稔。到現在,仍有附近鄰居跟他訂購傳統達悟裝備,包括男女人用的手杖、帽子、背心等。傳統歸傳統,老爹對新鮮的事物卻也毫不遜於年輕人。當他看到太陽能鍋,很快地了解到這種方法相當適合蘭嶼,因為「夏天出去一個小時就脫一層皮喔!」,老爹操著蘭嶼腔調的口音說著。我們為教學做準備時,他也會過來動手幫忙,還直說,要做一個可以放在船上,或者可以托在Tatala後面漂的太陽能鍋。出海捕魚的時候,只要有陽光,他就一邊打漁,一邊烤地瓜吃囉。

能寄住在飛魚家是一件很幸運也很幸福的事情,因為只有住在部落中才能真的融入當地的生活情境,真正認識島上居民的生活。

由於「台灣化」的影響,一般達悟人的晚間生活跟台灣人真的沒啥兩樣。除了真的比較年長的老人還會坐在涼台聊天,絕大部分的人坐在電視前面,看著由漢人製作出來的電視節目。比較不同的是,在蘭嶼最多只有五台可以選擇:傳統三台,加上公視與民視。大概因為在台灣的時候沒有看電視的時間和習慣,到了有電視的地方,我就會好奇地忍不住看個幾眼。在蘭嶼,吃完飯後,我也會跟老爹還有飛魚媽媽一起坐著,看看電視在演些什麼。她們最喜歡看的是很有台灣味的「意難忘」,裡面的人物呢,男主角總是被壞人所陷害,女主角當然是很堅毅,又漂亮,當然身世也很坎坷。電視中的人多半夾雜著閩南語或北京話。看著看著,我忍不住問飛魚媽媽:

「她們講的台語你都聽得懂啊?」
「有的聽得懂啊!」飛魚媽媽回答。
「那……有的呢?那你們怎麼看得那麼入神啊?」我心裡這樣想著。
「不然呢?好像沒有什麼可以選擇的嘛!又沒有原住民電台可以看……」,我自問自答。

人到了蘭嶼,看到的人幾乎都是達悟人,常常聽到的也是達悟的母語,你可以享受異文化氛圍與情境。可是打開電視,所有的節目,包括新聞報導和氣象報告的角度都是以台灣為中心,而台灣,則是以台北人的角度在報導。在蘭嶼看電視,好像那電視中所訴說的一切都跟你無關,感覺很像一個國外人,在看台灣的節目呢!真令人難以理解!

我一直試著描述在蘭嶼看電視的感覺,直到在那裡遇上直撲蘭嶼而來的颱風,我才恍然明瞭那種感覺該怎麼形容。明明颱風是直撲蘭嶼而來,然而電視上的報導幾乎沒有任何關於蘭嶼的消息,好不容易在跑馬燈中看到有關蘭嶼的颱風消息,卻不僅不大正確,也只是輕描淡寫的;感覺就好像在另一個國家看著台灣被颱風侵襲的消息。坐在電視前納悶,我終於想到怎麼形容那個感覺了!「邊緣化!」,就是「邊緣化!」從小住在台北的我,從沒有想過有一天新聞或氣象不是以我住的地方為中心來報導的!第一次有那種被整個世界遺忘的感覺!我終於知道蘭嶼人的心情了!被邊緣化的感覺,真不好受!

(作者為大地旅人環境教育工作室執行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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