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焦慮的世代請命

by 王兆慶

余校長您好:

我是大直國中的畢業生。畢業應該是十五年前的事,我今年快要三十歲了。當時沒有大直高中,國中部甚至還是男校。

教師節前夕,提筆寫這封信,預祝您身體健康。除此之外,也想跟您分享一點校友的心情。我是個男同性戀、男同志、gay。您怎麼稱呼都沒有關係,也沒有哪個稱呼比較委婉。畢竟在公共場合提到「同性戀」這個概念,都會造成一股緊張。

國中時代,因為發現自己可能喜歡男生,我過得非常恐慌與壓抑。也很早就學會告訴自己,我只有自己一個人,我要靠自己,沒有人能真正跟我交心。因為我跟別人不一樣。

很幸運的,如今我的「自我認同」良好,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生活平淡而充實。

然而我還是忍不住想說,發現自己「是」同性戀,對我這個年紀的男孩子往往是生命的負面經驗。恐懼、羞恥、拒絕面對;慌張、秘密、不被祝福。沒有人喜歡被否定,但當人們習於用質疑、否定的語氣談論同性戀,我不知道該向誰訴說自己的心情。

如果,校園是一個重視自我認識的環境,重視「你」是誰而不是你的身分;如果我們的師長,鼓勵國高中的學生認識自己、尋找青春的意義,也提醒大家,容許別人尋找自己的生命意義。這會不會是一個更好的社會?更好的校園?

聽起來好像過於理想性。但起碼,希望母校的師長們不要忘了這份教育事業的初心。哪怕是釋放一點點對「同性戀」的善意,孩子也能敏感地察覺。也許只是一句好話,提醒學生們不要害怕同性戀;也許是告訴大家,「品德」不能用膚色、性傾向來界定,重要的是一個人勇敢與付出的能力,或在他人身上創造正面體驗的能力。

說好話需要勇氣。在公開場合表態,像陽明大學的洪蘭教授,上禮拜在國高中校長會議上說「請正面接納同性戀學生」,需要勇氣。在封閉的校園小社群裡,引導眾人創造理智與接納的氣氛,加倍需要勇氣。

人人都會收到道德勇氣,這是影響社會重要的力量來源,也是我寫信的動機。《性別平等教育法》通過以後,有上千位擺明歧視的老師,開始摸摸鼻子,知道自己以前犯了錯;也有上千位想保護學生的教師,更有力量和信心伸張自己的信念。

社會正在改變,「同性戀族群」的確找到了更多施力點。然而這是許多比我優秀的前輩,闖過重重關卡,經過不停說服、斡旋、挑戰而做到的,絕非平白無故生出來的好處。想到這點,我就覺得,冒著曝光、不熟識且冒昧的風險寫信給您,是值得的。

我年屆三十,台大碩士畢業,和絕大多數的同性戀相比,我過得很好了。但,倘若有一個年輕的國中學弟,他過得比我更焦慮,他面對的環境更嚴苛,甚至同學們更暴力、更霸道,老師更蠻不在乎地縱容這些歧視,該怎麼辦?

倘若我的學弟,成長階段碰到跟我一樣的問題,卻沒有人能幫助他,那他必須自己吞下這個恐慌的秘密嗎?這對他日後會有怎樣的影響?如果性傾向沒有成為他青春期的陰影,他會不會比我得到更好的發展?

能在言語羞辱、甚至環境暴力的情境下存活過來,並成為一個強悍的同性戀,是我個人的福氣,但也有人沒有挺過來。而且社會結構性的歧視,不會因為我個人的成長就消弭殆盡。

前些日子,有少數宗教人士聲言「同性戀活得不快樂且罪惡」,所以需要由宗教力量「矯正」。但是,先散佈否定同性戀的言論,逼同性戀不得不壓抑以求自保,再主張「同性戀活得不快樂,所以要把他們帶到神的面前矯正」,這恐怕不是少數宗教人士口中的「愛」。這是倒果為因,更是以愛為名,行敵意與控制之實。

玄奘大學釋昭慧法師最近一篇文章寫道:

「……世人面對此諸同志悲情,不但無法體會『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道理,反倒有意無意地將這些戀情失敗的悲劇與性氾濫的現象,拿來證明『同志』在品格與生、心理方面,確乎較為卑劣……這種惡性循環的互動模式,於是攪拌出了更多的惡業與苦迫。……作為一個眾生平等論的服膺者,佛弟子應大力支持同志爭取平等對待的權益,而不祇是保持高度禮貌的緘默而已。」

我常跟自己的異性戀朋友說,希望你們不只是接納「我」個人,更要在你們的職場、家庭和社群裡,適時表達對性別議題的正面態度。當別人惡意攻擊同性戀或其他性別弱勢,你們卻只能旁觀默默、避重就輕的話,不僅沒有道德勇氣,更是成為「共犯結構」。那跟間接傷害我是沒有兩樣的。

這些話,說給余校長您聽或許冒昧。但身為一校之長的您,能影響數百人、數千人。甚至成為一個小型校園社會裡,正義公平氣氛的支柱。也許有上百位老師潛移默化、受您影響,開始認識什麼叫「性別平等」,那將是數千位學生的寶貴際遇。因為這是十五年前我讀國中的時候,沒有老師會教的東西。謝謝您!

敬祝 教安

畢業生 王兆慶
95.8.28

(本文由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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