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佩仔」五部曲
by 黃菊秋
從未想過胸罩和自己的生命會有這般的糾結,一直以為胸口這一小塊布,不過是身上穿著的最裡面那一件衣物罷了,沒想到這幾十載心口的纏繞,竟也三番兩次勒住呼吸的出口。
首部曲──纏繞的開始
幾歲開始穿胸罩?除了時間的久遠,加上是遮遮掩掩的開始,已無法記憶。隱約中,母親拉著自己,在那夜裡,穿過幽暗,卻四處還瀰漫白天魚腥味的南館市場(宜蘭市的一個傳統市場),進入街角那家的雜貨店,店裡除了胸罩,還賣鈕扣、針線、舊式厚厚的衛生衣,而新嫁娘及媒婆要戴的紅春花,在昏黃的燈光下有幾分耀眼。我半躲藏的依在母親背後,矮胖的老板娘看了我一眼,對著母親說:「轉緊早喔!」再拿起一根竹尺往我身上一靠,轉身從櫃子抓出一件胸罩,母親看了一眼,問了價錢還和老板娘討價一番,最後買了兩件,帶著頭已愈來愈低的我返家。
進了家門,母親將胸罩放在我的床上,示範那兩個小鐵勾如何扣上,歪著頭問我:「會嗎?」我點頭如搗蒜,心裡只想將胸罩趕快收起來,眼睛更不停看著房門,擔心兩個弟弟衝進來。
二部曲──慌亂與錯置
穿上胸罩是從慌亂開始,第二天,母親要我穿著上學,因為前一晚並沒有好好注意母親的動作,反手到背後扣鐵釦,讓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上學也差點遲到。好不容易穿上,雖然那時候是大熱天,但在那藍色的校服下,我還是再偷偷穿上一件背心,當時的想法是不能讓別人知道我穿胸罩!至於是否合身?就完全不重要了。
學會熟稔的穿上胸罩之後,以為從此這都只是我自己的私房事,沒想到一個雨後放晴的早上,母親嚴厲的指責,竟讓我第一次對自己成為女人有莫名的難堪。由於一連下了好多天的雨,好不容易太陽露臉,母親要我把後面天井掛的衣服拿到前院曬太陽,正當我把全部濕濕冷冷的衣物穿上竹竿,再一根一根跨放到牆頭時,從屋裡走出的母親,急急的在我背後叫著:「妳怎麼把自己的『奶佩仔』(台語,胸罩之意)也拿出來曬,這種東西不能拿出來見人啦!很見笑!妳知不知道?」受到驚嚇的我趕快收下那充滿羞愧的胸罩,再抬起頭時,卻看到弟弟們的內褲正在藍色的天空下飄揚,抱緊胸罩,一種不知所措淡淡的哀傷緩緩升起……
三部曲──忘了它的存在
錯置弔詭的歲月,不記得經過多久,市面上開始出現較多式樣的胸罩,而我也到台北唸書了。但是因為家裡經濟的關係,加上對於胸罩,我一直把它建構在內衣一樣功能罷了,所以依然在宜蘭那個雜貨店選購胸罩,一直到結婚為止。
婚後,家庭工作兩頭忙,雖然比較有餘力可以到百貨公司或內衣專賣店去挑選式樣,但是選擇的重點還是以價格和舒適為原則,至於穿起來會讓罩杯升級、乳溝湧現等等,都是好久以後的名堂了,30歲到45歲這一段日子,穿胸罩變的跟吃飯一樣自然,差點忘了它的存在。
四部曲──別離的儀式
有一首歌這樣唱「你記得也好,最好你把它給忘掉……」胸罩對於我,穿著的時候,似乎那麼天經地義,買了穿、舊了丟,從不知道這樣的離棄,有一天要變成生命的儀式,會有許多許多的悲痛和內疚……。46歲這一年,乳癌找上自己,來不及從錯愕害怕中回神,一顆乳房已在不知名的焚化爐中化為煙塵。14公分的長疤劃過胸前,也宣告自己要和那些鋼絲的、鑲蕾絲、半罩杯或無肩帶的告別了。
在一個夜裡,我將衣櫃裡的胸罩鋪在床上,就像第一次和它們邂逅時一樣,我撫摸、打量著每一件,忽然我發現每一件胸罩在罩杯的地方都有血絲的痕跡,似乎曾泣血而訴,想要說些什麼,但是我待以漫不經心,終究造成乳房、胸衣這一番的別離,永不再見……
五部曲──失落是為了學習珍惜
和乳房道別八年了,記得開刀的前幾年,每回經過內衣專櫃或商店時,售貨員殷勤的邀呼,總撩起那幽幽的痛,常有著「從此不到錢塘路,怕見彩蝶雙翼飛」的心傷。現在我穿乳癌病患特製的胸罩,外表別人無法察覺,我在乳癌病友協會擔任志工,陪伴新病友走過那難熬的日子。
前些日子和一些都已過50歲的健康女性朋友聚會,我突發奇想的問她們,現在大家覺得胸罩有什麼意義?美玲說「遏止乳房不斷下垂」,淑琴說「可以虛張聲勢」,大家哄堂大笑,笑聲中我最明白,胸罩對於我絕對不只是胸罩,因為它教我「失落是為了學習更珍惜」,是我生命重要的詩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