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演死亡紀事

by 瓊齡

總覺得自己會比丈夫先離開這個世界,可能是因為自己掌心裡,傳統上認定代表生命線的那條紋路,相較於其他主要的紋路要短得多吧!

為了擔心那一天的突然到來,丈夫會招架不住,因此,大約我倆的感情穩定下來之後,我便開始不定時進行預演死亡的模擬,並要他配合演出。

預演死亡,聽起來有點可怖,但實際的狀況,說來是蠻爆笑的。

劇情通常是這樣展開的:我一時興起,突然攤平在床上,假裝自己死掉了,然後強迫丈夫對此有所反應。曾經,他很抗拒,不想碰觸這種情境,但又拗不過我的逼迫,於是,他便會非常非常深情地執起我的手,額頭頂著我的額頭,喃喃囈語不住地說著:「妹妹,你不要死……」「妹妹,你不能死……」「妹妹,你死了,我怎麼辦?」說了不知多久,直到他的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了,我才會茱莉葉般地死而復活,對他報以滿意的笑容。

有時候,丈夫非常頑皮,他一看我又擺出那付死樣子,他就開始在我耳邊唱起「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或者,他會哼唱起道士的曲調,一副正在幫我做功德、超渡亡魂的樣子,通常,這個時候我就會玩不下去,又好氣又好笑地活轉過來,有時,還乾脆跟著他一搭一唱起來。

我不記得我們到底演練過多少次,反正,它是我們常玩的兩人遊戲之一,而我私底下確實是希望,透過這樣的反覆預演,能夠讓他把我的逝去當作是一件自然不過的事,也希望經由這樣的演練,屆時有助於減緩他的悲痛之情。

只是,老天爺的思考邏輯和我們不一樣。

我從來沒想過,這套預演死亡的遊戲,偶爾也該反過來練習一下。

我的羅蜜歐,竟然,在2002年4月10日的清晨,真的就這樣地一覺不醒。

那時候,我們才結婚不滿五個月。

過去,無論是把上述的文字傳給朋友,或是以口述的方式轉述給他人知曉,對方通常不會給我任何回應。倒是曾經有人跟我求證,這究竟是事實,或者只是我所寫的一篇極短篇小說。

我能夠諒解。

絕大部分的人,其實很難作出什麼回應,當事情剛發生的時候,他們還能夠請我節哀,然而,當此事已過了四年,而我再提及的時候,也不帶任何傷感了,他們要如何回應呢?

直到兩天前,我跟一位才見第二次面的朋友,一時談得投緣,就把這件事當作笑話又給訴說了一遍,當我說完了之後,她立即說:是你在做預演死亡的練習。

「可是,每次裝死的人是我呀!」我有點驚訝她的反應。

「但是,的確是你在預作練習,」她補充說道,「因為,需要預作準備的人是你,而不是你的丈夫。他只是被動地配合,主動練習的人是你。他沒有這種需求。」

我懂了!

當這件事情,有了這個層次的理解之後,那麼我所寫的,就不只是一篇排遣悲懷的文章而已,它其實牽涉到我在潛意識裡頭所擔心以及憂慮的事情。

如果再追溯到更早,那麼,從我八歲那年開始,我就在擔憂著,睡在身邊的奶奶會不會突然有一天就停止了呼吸。只是,那時候的我太幼小,能夠做的,只是常常夜半醒來,確認身旁的奶奶是否仍有鼻息,當熟悉的鼾聲響起,我就能夠再次安心地睡去。

我也擔心父母一旦早於我死去,我會惶然不知所措,因此有一度曾經自私地想,就讓我先於父母死去吧!我就不需要去面對他們的死亡。

然而,當我的先生以死亡為我們短暫的婚姻劃上句點時,我突然發現,自己在經過了長久的鍛鍊,(不管這樣的鍛鍊是有意無意,是在念頭上,還是必須透過儀式性的重複演練)已經把死亡接納到自己的生命過程裡頭了。但我並不自知。

我大概在丈夫過世不久,就發現,丈夫的死讓我整個生命狀態往更好的方向拓展開來。但是這種理解,很難去跟旁人說明白,因為一個不小心,就會造成極大的誤解。

有些人,譬如我的婆婆,會覺得早知兒子會如此早逝,那麼一開始就不該耽誤我。而我的母親,她則懷疑我的婆家及我的丈夫,是否對我丈夫的身體狀況有所隱瞞,讓我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締結了婚姻。

但我不是這樣在理解著這整件事。

回顧我的一生至此,並沒有任何一個環節是多餘的,它們其實環環相扣,有脈絡可循,只是在經歷的當時,身為當事人的我只能夠去體驗正在發生的事情,至於要能夠有所體悟,則常常是事後了。

因為經歷了丈夫的逝去,發現自己其實沒有年幼時想像的無能,在一年多前,父親意外過世時,我成為家中辦理後事的重要支柱。而當媽媽後來,為了不想增加我們做子女的負擔,提出想要購買生前契約的念頭時,也因為我過去的表現和承諾,而放下心來。

人們總說,人生如戲,但真實的人生從來不能預演,每一次都是正式上場,能夠預做準備的,只是那一份心情。

(本文轉載自台北市社會局台北婦女中心出版《女聲視界》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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