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家與納棺師的距離
by 安琪
看了由本木雅弘所演的「送行者-禮儀師的樂章」,是部很動人的影片。
也許是人生的歷練夠了,也許是自己愈來愈清楚了,也許是過去半年經歷二位家人的過世及生者重病的衝擊,以及這二年來因中年心境轉移而進行自我探索之旅的感悟,影片中的每個哭笑點幾乎都碰觸得到,甚至更多。
這部電影透露著後青年期的茫然、夢想的破滅或認清、承諾與背叛、愛、恨、忿怒、移情、期待、後悔、尋找意義、選擇、堅持、寬恕……在死亡之前的和解與愛。死亡是一道門,通過它,讓過去錯失的有機會完滿,通過它,進入一段新的旅程。
六歲時父親就離家出走的男主角小林大悟,先是好不容易找到管弦樂團工作,卻又無預警失業的大提琴手,幾經沈思,終於面對現實將手上負債購得的名琴賣掉,放棄樂師生涯,在決定放棄的那刻,原以為會淚流不甘,卻,感到無比輕鬆,原來…一直以為是夢想的事情,或許不是那麼回事啊。
與妻子從都市回到老家,誤打誤撞令人發笑的成為納棺師的助理 ,進而成為納棺師,不但大悟自己心裏幾經掙扎,音樂家與納棺師的差距,讓週遭的人相當不能接受,一向溫柔的妻子甚至感到骯髒而跑回娘家。
「我真的要做嗎」?他甚至一度懷疑這是命運的懲罰,為了他未能從國外趕回來見母親最後一面的罪惡。就在內心交戰傍惶時,老師父的一句:「這是你的天職。」引起他的怒斥,但在自我懷疑和如反射動作的怒意下,卻仍然跟隨著師父處理下一個個案,終究沒有離開。
片中雖未點明,但我看到了大悟和師父之間發展出的溫厚情誼,補償了他渴望卻得不到的父子親情,這或許是大悟沒有離開的重要原因之一吧。此外,師父經歷愛妻過世及長期面對死亡而對活著這件事的從容莊重,和面對送別者這個角色的態度,在潛移默化間,讓大悟找到這份工作本身及對他自我生命的價值和意義。
我看著每一個往生者和家屬在死亡之前的和解,納棺師看似制式刻板的流程和說詞,卻必須以充滿人性、尊重、細膩的觀察、體貼的心與巧思來工作,在無言無形中撫慰了生者哀痛的心。
這莊重的使命及過程是一段深刻的歷程和轉變,是孤獨寂寞而無法向人言說的,走過這些,大悟即使不知道是否對「天職」一詞有所徹悟,但他,選擇了堅持。
在成為納棺師之前,大悟從幼稚園習琴到成為大提琴手,卻因樂團臨時解散,才發覺一直以為是夢想的追求,其實並不是真的渴望。我想他雖明白自己的能力和才華,卻並不明白自己之所以不斷練琴和成為樂師,隱藏的是想要滿足父親的期待,得到父親認同與讚賞的渴望,即使父親後來因外遇而離家,讓他的愛深埋成恨,但這孺慕之情,仍透過大提琴和他休閒沈靜時最常演奏的一首樂曲──那是爸爸最喜歡的曲子──成為父子間僅存的關係。而當他放棄了這個自以為是夢想的追逐,大提琴反而成為他心靈的伴侶,陪伴他回憶童年、度過妻子離去的孤寂,找到自己,堅持想做的事、成為他想要成為的人,真正的長大、獨立、自由。
藉著從小看著大悟長大的澡堂老板娘的往生納棺的過程,讓童年摯友和妻子有機會了解和接受大悟選擇的生涯,最後的高潮是大悟因殯葬人員的粗魯而決定親自為父親納棺。
從忿恨和拒絕到轉念為父親送別,在熟練的操作中,竟發現父親冰冷僵硬的掌心裏,緊握著幼年時他和父親交換的一粒石頭,記憶中始終模糊的父親容顏與共有的美好回憶漸漸清晰,「他真的是我的父親」一語放下對父親的忿怒,細心的為父親修整容顏,將他的樣子深深地望進永存的記憶。最後將父親手中的石頭交給妻,放在她微微隆起,育孕著新生命的腹前,與父親失卻已久的情感,死與生的循環不息,此刻有了溫熱的連結。
除了大悟的人生,一個個往生者的故事,雖未刻意著墨,但流暢而簡短的?說,令人印象深刻:亡者母親怒責大悟妝化得不好,完全不像,往生的孩子染著金髮與不羈的容顏,的確與遺像中的樸素甜美天差地遠,母親拒絕承認孩子早已變了,也許她追悔著:如果女兒依然是相片中的樸素少女,也許就能逃脫飆車意外的死亡劫難?但無論如何追悔疑惑,命運的棋盤已再無回手的可能。
一位美麗的女子在車內燒炭身亡,納棺師在撫拭身體時發現他實是男兒身,輕聲詢問家屬要化男妝或女妝?亡者痛苦選擇離世的主因正是其性別認同的不被接納,最後家人選擇以女妝送他上路,入殮後亡者的父親追出來,向大悟訴說自己已好久好久沒有好好看看孩子,剛才凝視了他才發現……無論是男是女,終究都是自己的孩子啊!「謝謝!謝謝你!」老父說,此時溢出眼眶的已不僅是淚。
我們還與大悟一同見證許多美好的告別,老太太向老先生柔聲說:「您辛苦了!」孫女為祖母套上她生前曾說想要試試看的泡泡襪;妻子、女兒和孫女一一在老爺爺額上留下鮮紅唇印,笑著說再見……
這些讓我看到原來死亡與送別,不是只有眼淚、冰冷和憂傷,也有千百種的可能和創意,而其後的相同,是祝福、感恩、放下。死亡給了我們深摯的一刻──表達愛和接納的機會,即使,不是所有人都懂得把握。
註:納棺,是往生者過世後到置入棺木之前,包括擦拭、 更衣及修容的工作,而後由家屬與納棺師一同將亡者置入棺木,進行最後道別及蓋棺,納棺師的任務完成。在日本,以往這些事是由家屬操作,但現代則改由葬儀社委託給納棺師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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