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四帖

by 張瓊齡

花蓮富里鄉Talampo的舊部落Ciharaay,2007年以來逐漸以從事有機金針栽培的「黑暗部落」打開知名度,2008年底取得歐盟有機認證,是台灣首度有原住民有機產業獲得國際認可。到訪Ciharaay,也喚起了我生命中其他「黑暗部落」的記憶。

【1993年,屏東霧台鄉,Kutsabungan】

1993年是國際原住民年,也是我與台灣原住民結緣之始。

未發展出文字的原住民族,歷史藉由口傳得以流傳。

失去歷史的民族,猶如陷落亙古暗夜。

承襲階級制度的魯凱族,尚有世襲的史官,我們一行五人隨著1990年返鄉定居的史官傳人腳踪,歷四個多小時,從新好茶徒步返回舊好茶(Kutsabungan)。

昔時的舊好茶,唯有頭目的石板屋維修至可供棲居的程度,也僅有中年返鄉的史官,每月約半數時日住在舊部落。偶有族人上山駐留。

Kutsabungan被認定為唯一的原住民國家二級古蹟,史官認為絲毫不足引以為樂,他擔心的是隨著馬路的開通、財團的投資、大量觀光客的趨近,舊部落除了成為樣板的觀光景點之外,看不到部落文化有因此振興的可能。

Photo by chiang
Photo by chiang

在舊好茶棲息的那日,自午後起,我們圍著一團柴火取暖,隨著史官潛入歷史的長廊,直到夜色極深極深,猶不願回返。

次日晨起,史官說他昨夜夢裡與祖先邂逅,祖先好開心,開心於部落又熱鬧起來了……

當年,若提起遷村,總有兩派想法,年長者傾於遷回舊部落,年輕人希望往更靠近都市的地方移去。但現實裡發生的遷村,總不是由著人的主觀意志。

自1993年起的十八年間,台灣年年有颱風,有時是舊好茶的土地坍塌,有時是經過三次遷村後的新好茶被水淹蓋。

Kutsabungan未因二級古蹟的封號而門戶大開,僅修復了幾戶石板屋,少數族人作為往來新舊部落間棲居之用,偶爾也接待登山而來的訪客,至今依然依靠天光作息。

2007年8月的颱風災後,新好茶四分之一家屋遭土石流掩埋,全村撤離到麟洛的隘寮營區,當時以為只是暫離家園。

2009年8月的莫拉克災後,新好茶就此完全覆沒,族人歸鄉無路。部份族人於2010年底遷往瑪家農場永久屋,與大社、北葉、瑪家四部落居民共同組成「禮納里Rinari部落」。

【2007年,印尼蘇門答臘亞齊特別行政區外海,亞齊小島(Pulo Aceh)】

2004年底南亞海嘯前的Pulo Aceh並非全然黑暗,它曾是當地首府班達亞齊除了觀光化的沙邦島之外的一個渡假後花園。

但海嘯過後,鄰港口的一整片海灘淪陷,Pulo Aceh霎時成為黑暗小島。

災後兩年多,我初訪此島並生活三星期左右。

島上沒有任何大眾交通工具,除了極少數的汽車,摩托車是較為普及的家戶交通工具,不到十歲的孩子騎機車很尋常。有時島上到其他村落最好的方式是搭船,而非任何其他陸上的交通方式。

島上沒有任何一項為觀光客設立的設施。

所有既存的事物都是基於島上住民生存、生活的必需而存在。

黑暗時期,島上令人想念的事物之一就是,沒有光害的夜空,星星特別巨大也格外明亮。

我親見一位日本女志工仰望星空,口中不斷喃喃唸著su-go~~~i,邊流下眼淚。

若非賑災,此地難有外國人前來。

2010年初,再訪Pulo Aceh時,每晚六點至十二點有電力可使用。家家戶戶守在電視機前。

昔日女志工們借宿的木構高腳屋已夷為平地。彼時寧靜的海灘,在這幾年間沿海修了一條聯外道路,開了兩三家兼具雜貨店的咖啡舖,人聲鼎沸;當年男志工們搭建的一個露天滿天星級乾式廁所,隨著道路的拓寬,消失無踪。

2007年我擔任志工老師所教過的國一學生,有的隨家人搬遷到首府班達亞齊,有的留級,有的已嫁娶,有的亭亭玉立承擔家計,更多的是不知去向。

在島上幾天,臨行前的早晨,從借宿的學校宿舍徒步前往村落,見了當年最掛念的一個學生後,我明白,此後將和這個脫離黑暗的島嶼永別。

【2007年,菲律賓宿霧外海,Caohagan(註一)】

1987年之前,這個黑暗島嶼只是菲律賓7107個島中,其中2400個有名稱的島嶼裡,擁有居民的1000多個島的其中之一。

隨著日籍島主崎山克彥買下Caohagan島,除了作為島主實踐以思考與心靈成長做為生活主軸的基地之外,透過生態旅遊,近二十年來,讓日本人、台灣人、來自東南亞的華人、包括中國人,成為體驗美好海島生活的一員,難得的是,島主採取和島上數百名原住民們和平共存,共享生態旅遊的成果。

直到現在,也只有島主的主屋在下午六點到晚上十點以發電機供電,需要使用電力的住客可以到主屋來,回到自己的高腳屋後,則不再有電。每個讀過島主著作而來的客人,都有心理準備,在這島上就是要過黑暗生活。

說是黑暗,倒不盡然。海上的月光有時明亮可鑑,夜晚擁有另類的光明。

入夜後,只有原住民的領導人家中響起發電機的聲音,其他的島民則是靜悄悄地燃起油燈。

島主進駐後,先讓廢棄多年的小學重新開學,透過一個在日本立案的專屬基金會,讓有志升學但經濟為難的孩子到鄰近的大島就學;2007年已有一個女孩在日本完成大學學業,在日本的旅館實習。日本島主打算將來把島上的生態旅遊交由島上土生土長的年輕一代來經營。

Caohagan經驗,是相當難得、不因為外來者的進入,導致原來的住民流離失所,並且島上人口還從原本的三百多人增為五百多人的盛況。

在Caohagan的夜晚,黑暗顯得天經地義,無需刻意標榜,也不見泯除的必要。

【2011年,花蓮富里鄉,Ciharaay &Talampo】

近幾年以「黑暗部落」逐漸打開知名度的Ciharaay舊部落,自形成聚落以來64年沒有電力。

若鄰近區域始終都不曾有過電力,或許還不至於有爭端。一切爭議出自於附近連成一氣的六十石山大舉發展觀光,因少數民宿所需而有了電力,然而電線桿拉到通往Ciharaay舊部落的橋頭即告中止。

來自Ciharaay、目前住在Talampo的人們並非不想擁有電力,但既已處於後發展的狀態,便期望以較先進的思維來構想未來:在擁有電力的同時又能保有美好的地表景觀,並繼續擁有「黑暗部落」的特色。

他們希望將來的電線能夠走地下化。

來自Ciharaay、目前居住在Talampo的Pangcah(註二)是少見的、住在山上的阿美族群。一般對於阿美族的認知是居住在平地或海岸沿線的原住民。

原住民導演馬耀比吼在一部紀錄片揭示,Talampo的祖先們為找尋新棲地來到羅山,之後為躲避布農族的威脅,往更深的山裡探索,終於來到Ciharaay舊部落定居。爾後又考慮到孩子們就學需求,再次遷移到較為靠近平地的Talampo現址。

Talampo的Pangcah雖已不住在Ciharaay舊部落,然而主要有機金針的耕作地都位於Ciharaay,可以說依然接受著舊部落的土地餵養,也由於有機農作相較於慣行農法需要大量的人工,在農忙時節,仍需經常性地駐留Ciharaay。

目前居住在Talampo的Pangcah有37戶,和台灣各地農村同樣具有人口老化、勞動人力不足的情況,所幸族人善用傳統Malapaliw(交換工)的精神,將過往用來互助建屋的機制,組成工班,運用在農事的互助上。

「黑暗部落」所在地的Ciharaay舊址依然擁有地址與門牌編號,但舊址的屋舍,族人多做為農忙時期的工作房;耗時一年多由部落工班親手建造的「黑暗部落遊客中心」在2010年7月啟用,有適合團體的大通舖,也有適合家庭的小雅房,最多可以同時接待五十位訪客,Ciharaay除了用以種植金針花,也進入讓外來訪客透過住遊,體驗「黑暗部落」的新階段。

從純粹的生產有機金針花的農民,到休閒體驗式的農場,Pangcah的子民正試著用農業與服務業在Talampo和Ciharaay之間,串起有機的連結。

在接觸了原住民朋友十八年後的今天,我很開心,終於得見這樣的一個範例,在面對發展與傳承的議題上,不是非得痛苦地在新部落與舊部落之間做出一個選擇。

Ciharaay,至今雖不曾脫離「黑暗」,在後代子孫移出多年後,仍持續以土地庇蔭著他們,讓子孫們在黯夜中有一絲微光可依憑。

註一:有興趣瞭解Caohagan島,可參見筆者另一篇文章:卡兒哈干島Caohagan

註二:阿美族一般自稱Pangcah,Amis為南方的卑南族對阿美族的稱呼,意為「北方」之意,因此南部的阿美族也會自稱為Amis。經日本學者著作等影響,擴大並受統治政府定名Amis為全族族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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