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邊境的移工「女企力」！
by 林念慈
第一次看見Mayee，她是邊境商舖（Borderline café）的店經理，沉穩、認真又不過分熱情的氣質，招呼著光顧店面的我，第二次見到她是受到良恕姊（編註：林良恕）的邀請，請棉樂悅事團隊為奇姆娃及Borderline café工作人員一起學習手做布衛生棉及進行子宮圖彩繪計畫。
當天Mayee是第一個完成手做布衛生棉的成員，過程相當認真還協助指導別人，後來當我們邀請現場婦女們去感受自己身上的子宮能量與經驗，並把自己與子宮的連結畫下來，這時她並無多說什麼，開始畫起了子宮圖，到了分享時間，Mayee提到她去年（2013）生病，所以把子宮拿除了，在畫中子宮是黑色的，但中間有溫暖的橘色，橘色裡有一個微笑，Mayee說著感謝我的子宮讓我生了一個寶寶。
後來再見到Mayee時，我提出了想要訪問她的理由，想要知道一位從小在緬甸長大，前半人生終日與戰爭共存，後半人生離開家園前往邊境美索發展，後來成為邊境商舖的店經理，讓店內經營從虧為盈，帶領商鋪與合作婦女團體共同成長，讓店鋪邁向永續、自給自足的經營模式。
以下為她的人生故事：
Mayee出生於1971年緬甸，有著一半來自父親Mon，一半來自母親Shan的血統（註）。1996年畢業於緬甸大學，選修歷史系，當年她25歲，家中有七個小孩都完成了大學學業，其中只有一個未完成。
走在街頭抗爭的青春歲月
回到1988年，17歲就開始參與緬甸民主化運動，當時每一個家庭都要派一個人參與遊行，高中生及大學生是村子裡知識最高的族群，所以被視為村子裡的領導，當時還年輕的Mayee不知為何抗議，只知道自己身為高中生，大家喊什麼，自己也就跟著一起！也不知何謂民主，只知道這樣做會對國家好。
當時國際局勢為了要撻伐緬甸軍政府，所以各國對於緬甸採取經濟制裁，緬甸國內的經濟關閉，不能出口任何東西到國外，基本上這樣的作法無法傷到國家，倒是傷害到了國民。Mayee述說，緬甸的家位於Shan Su Knu, 稱之為Black area（黑色地帶），此處一直有戰爭存在。「從小自從有記憶以來，恐懼就如同空氣般存在著，我以為這是正常的生活方式，大家應該就是這樣的過生活。」
就讀小學時，我們兄弟姊妹下午3：30分回到家，就要快速吃晚飯，然後媽媽吩咐我背著裝著重要物品的小背包，離開家裡躲在田間、或躲進森林裡睡覺，我們會搭建不顯眼的草屋過夜，有時婦女們還有小孩會躲在寺廟，男人的工作則是巡守村子，一有風吹草動，就要立刻躲起來，我們七個小孩就這樣度過了童年。
因繳不起稅金，軍政府把家中老奶奶強押離開
記憶中，我們家族是地主，有較多的土地，但有一次三年內天氣異常變化，田地皆無收成。我們沒有足夠的收入繳稅金給緬甸軍政府。政府的人便來我們家把高齡80歲的老祖母壓到監獄扣留，家裡的人非常擔憂，於是三天後決定由我父親的大哥作為人質交換，把老祖母換出來。
因為繳不起稅金，不僅大伯父被抓去監牢，同時還要繳交稅金（簡直是加倍奉還），大伯父被套上腳練長達四年的時間，這四年間每天還要去礦場工作，銬住的雙腳勞動著，四年過後我再看見大伯父，他已經有一隻腳不太能動了。
賣了兩頭豬的築夢旅費
我25歲那年，我非常想要工作靠自己賺錢，在緬甸簡直沒有機會。當時我收到了一封家中親戚的信件，說她開始在泰緬邊境工作了，也建議我可以過來這裡掙錢，我選擇了前往泰緬邊境。爸爸當時賣了家裡的兩頭豬，變換成我的旅費及生活費，開始上路。由於路途上有許多的危險及異動，原本5小時車程的旅程，我們花了兩週才抵達到邊境。到了邊境後，我們找了一輛三輪車，請司機載我們到親戚家，但司機看我們是緬甸人，開始繞遠路，在我們抵達親戚家前，最後一筆旅費全部都給了司機，兩隻小豬的錢都沒了！
在美索展開移工生活
過了不久，我找到了一份在超市的工作，在這裡工作兩年，一年只有一天可以休息，我非常努力的工作，後來我開始想要上泰語課，一天一小時的課程時間，超市只放我一小時的假，因為沒有交通工具，我走路去15分鐘，走回來15分鐘，上課30分鐘，因為過於緊張，每天怕遲到，所以沒有時間休息吃飯，三餐很不正常，過了不久，我就開始生病，我得了關節炎、心、胃還有腎都不好， 我決定回仰光養病。也因為生病了，所以我寄居離下的超市老闆，把我趕了出來，當時我又病又難過，很難接受我賣命工作的超市，因為我生病就把我趕走。
身體狀況改善後，我再度前往邊境找工作，這回我找到了中國人經營的成衣工廠，由於我相當認真的工作態度，居然在工作一個月後被提拔到supervisor的職位，當時需要管理的人數多達500人。由於我是緬甸人，於是遭到泰國管理階級的人嫉妒，認為緬甸人是當工人的料，無法接受緬甸人當管理階級。當時又發生勞資雙方衝突事件，一名擔任工人領袖的緬甸人被輕易的暗殺，我感到憂心，家人也不放心，於是又結束工廠的工作。
在美索的NGO人生，性工作者與愛滋病防治
我27歲第一次申請NGO的工作，World Vision雇用了我，同時World Vision也是第一個開始關注泰緬移工問題及社區發展工作的NGO團體。
我的工作任務相當具有挑戰，是愛滋病防治教育的計畫人員，我接觸到的對象是性工作者及性工作站，大多數的性工作者很多是沒有身分的難民或移工，或被自己家庭賣出的女兒。由於我看起來非常嬌小且年輕，當時沒有男朋友也沒有性經驗，要讓一個沒有性經驗的人跟性工作者說明愛滋等問題，真的很挑戰！我也因為進入了世界展望會，才開始學習健康的性知識、認識到愛滋病，及了解到性工作者的辛苦！
很多性工作者不知道要用保險套，或覺得若自己得了性病或愛滋病，將病感染給客人也算是一種報復的手段，很多男人根本不想用也不會用保險套。當時我們跟美索醫院合作，性工作者有義務每隔一段時間來醫院接受性病檢查，若被查到有感染到愛滋，要被告發，有可能會影響到性工作站的經營，美索醫院有權力請性工作站停業，所以至少還有嚇阻的作用存在。
28歲父親的死亡，逼迫自我成長
28歲面臨到父親的去世，我再度回到緬甸，當時我深深覺得我必須要做出自己的事業，才能協助自己經濟獨立，我強烈的感受想要從商。於是結束了NGO工作。開始與中國人（後來的老公）及泰國人合夥，開工廠做時尚成衣工作，當時生意很好，跟緬甸兩大城市時尚界的人建立起人脈及合作關係，就在生意好時被泰國人出賣了，泰國合夥人騙警察說我們在做人口販運。生意在一夕之間垮了，不過也因此把我跟中國合作人的關係拉近，我花了50萬把他從警局贖出來，接著我們就結婚了。之後我們面臨雙方父母不支持的窘境，老公回到中國，我回去緬甸後，雙方父母不願意我們見面，於是欺瞞我們，當時我有了小孩，不過老公都不知道，到小孩已經三歲了，我們才有機會通話見面。而後由於我不想去中國居住，老公身為長子無法違逆父母的意願，所以也都沒有前往泰緬邊境，所以我們一直處於分隔兩地的狀態，對我來說，我的家人分別處於三個不同的國家。我想要忘記這些辛苦，開始想要自我成長！
Mayee開始前往清邁進修學習，有一天下午2:30接到一通來自borderline café（邊境商鋪）的電話，邀請她下午三點到店裡面試，結束後下午五點她接到了錄取通知！從此她的人生改變。於2010年開始接受經理一職，邁入2010年面臨很大的困難，所有的商鋪援助資金都停止了，這時店要進入完全自負盈虧、財務獨立的階段，可以說是一間跟著婦女團體一起成長的店家（The shop is growing with the women group.）。她發現顧問、管理職及店內的員工之前有溝通的Gap，於是她開始邀請員工一起來面對店裡經營的問題，採取開放的對話方式，邀請大家一起共同面對困難、甚至與員工們共同決定菜單。
Mayee說：「我喜歡自給自足的方式，可以自己賺錢的工作，我不喜歡我們族人總是拿他人或其他單位的捐款，我覺得很像乞丐在要錢。」
現在的Mayee已經在邊境商鋪工作長達4年多，領導六人的工作團隊，邊境商鋪成立近10年了，當初成立是採合作社的形式進行運作，會員共來自11個不同族群的婦女團體（婦女背景：移工、難民、Karen women org、Thai在地少數民族），同時也協助20個來自不同的NGO、CBO（Community base org）販售公益商品，協助邊境的藝術家定期舉辦展覽及販售藝術創作品。跟Mayee聊起邊境商鋪走過10年，邁向自給自足最大的改變為何，她眼神充滿自信的跟我分享以下的改變：
- 財務獨立，不需要其他資金援助；
- 不用盲目的追尋國外捐款者期待中的計畫；
- 我們可以決定自己的方向；
- 我們可以決定婦女要什麼；
- 我們擁有自由；
- 不用再寫結案報告了；
- 我們知道如何調整經營方向，去照顧到銷售者的心與期待。
在經營商鋪的同時，Mayee也成立了移工學校，現在共收留了150位學生，其中50名為孤兒，Mayee提到，雖然她的人生遭遇相當多挑戰與困境，同時一家分散在三個國家，但她很開心現在的自己可以有能力幫助其他人，「I am happy that I can help other people, and 150 people loved me.」她說。
在訪談Mayee的過程，很難想像因為一張子宮圖分享，而開啟了我從未知道的另一個世界面貌，從小生活在恐懼與仇惡紛亂的緬甸村落女孩，體內藏著驚人的生命力與韌性，人生課題不斷考驗這位當年嬌小、瘦弱的女子，但一路走過生命無常的她，正因為過去的經驗，以一種無償的愛去做她可以做的貢獻與愛，並因為這些行動的過程而得到自我療癒與滋養。這樣的生命歷程與考驗帶給Mayee另一種力量與使命感，有了從內而外的使命去從事社會企業與移工學校的工作，這樣十足的女企力實在讓我心升感動與敬佩。
註：緬甸有135個原住民族（少數族群），其中只有八族為主要族群。
（作者於2013年前往尼泊爾創辦棉樂悅事工坊，
想了解更多念慈在尼泊爾的生活故事
我的「晝活運動」──瑜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