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簡單的馬共女性游擊隊

by 賴香伶

書名:生命如河流
作者:邱依虹編著
出版:巨流圖書

接上我自己的歷史政治

邱依虹女士所寫的《生命如河流─新、馬、泰十六位女性的生命故事》一書,將時空背景拉回40年代中的新加坡、馬來亞等地,一群有著抗日、反殖民、爭取獨立的平民百姓,加入馬來亞共產黨,之後在黨的帶領下持續著40年的武裝抗爭,被稱為馬、泰邊境的”山鬼子”,在依虹花了六年時間的努力下,我們得以看見這群不為右翼歷史所容的馬共游擊隊員,揭示了一段屬於底層人民的抗戰歷史。透過讀這十六位女性游擊隊員的口述歷史及依虹的尋根溯源,我也接上了屬於我自己的歷史。

「我受不了日軍的折磨,帶著四、五十位同胞偷取武器、趁黑夜逃跑,不料被日軍派遣的陸戰隊逮補、監禁,過著戰犯的生活,最後在軍法審判前……」

從有記憶開始,我就常常聽父親講述二戰期間他被派到菲律賓碧瑤當軍伕,種菜、當日軍後勤補給,後來受不了日軍的歧視與折難,一天他帶頭策劃了台灣同胞一起逃亡的故事,「啃樹皮、自己療傷,附近屍首遍野、吃人肉……,最後被捉,打個半死,後來……」。後來呢?父親的故事挺嚇人的,但是我從小除了不知戰爭為何物,也不理解父親一再拜託別人打探日本的某位人士。父親的這些記憶和舉動,都是我完全不能理解和進入的「另一個世界」。

大二時的一天下午,父親要全家一同去中正機場接一位日本友人,一再叮嚀大家鎮定,日本人會著什麼裝扮,要我把手中的鳳梨舉高一點、黑傘也不要忘了拿好,他自己手中持著一張日本寄來的照片,一個我從未看過的人。突然間我意識到這是父親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因為他的命就是這位日本人撿回來的。

父親這段歷史,教科書裡說的「萬惡的日本人」竟然是我父親的「救命恩人」,這是我從小在學校被教導的「反共抗日」主流教育裡完全不能容忍的另一面歷史。

這位日軍分隊長─武間謙太郎和父親的故事,不是只有單一的「殖民者」與被殖民者間的壓迫關係,在無情的戰事中也有人性的相遇;這是父親身處的戰爭年代裡許許多多家庭的共同記憶、不為人知的辛酸往事,也一直糾纏著父親的人生。他常常像是無法自己、不停地向兒女輩的我訴說這這段往事,卻從我這裡得不到任何的回應。原來被政治壓制不可言說的歷史禁忌,影響了我。在我和我父親的歷史上畫上了一道切割線。

事隔多年,父親也在十年前過世,這個從機場迎接日本人的故事我很少向別人提起,直到父親過世前他寫了很長一篇的回憶錄,大姐把這份回憶錄印給我們,我才仔細看了這段「撿回一條命」的往事,為我留下重新認識了我的父親及屬於他的歷史重要的線索。而依虹的《生命如河流》歷史敘述觀點,開啟了我重接和父親斷裂的另一點接點,屬於人民的歷史記憶不能被當局者的史觀所取代。

武裝鬥爭對抗全面性的壓迫

讀依虹所著的十六位馬共女性生命故事,就像讀父親的回憶錄一般是帶著理解與反省的,理解的是為何走向「萬惡」的共產黨、為何投身反抗統治者、為何與家人分開而加入另一個比家人還緊密的集體;反省的是在壓迫、動亂的年代中真的可以自己選擇要過什麼生活嗎?成為反抗者需要什麼勇氣與決心?她們不曾後悔嗎?集體組織的共同目標完成了嗎?做為一個台灣社運的組織者,我會更在意自己在實踐這條路上的努力與決心,即使是看待歷史的問題上也儘量提醒自己不要被主流意識型態所左右,能真實面對看似「中立」的錯亂價值,希望有更多人投入社會改革的運動中。

帶著理解與反省進入《生命如河流》,面對不同故事主角所述說的生命記憶,我試著勾勒幾個軸線與讀者分享。首先,本書以16位新、馬、泰等地的女性馬共游擊隊員的「政治身份」為主體,但她們回溯自己與親人之間的情感連結,帶出年輕時受母親、甚至祖母等支持馬共的故事,女性的認同「反抗」影響著她們身為女性也投身反抗行列的決定,甚至從小就必須學會在夾縫中求生存的能力,走入馬共在當時不需要特別的理由,因為讓他們相信真正站在受壓迫人民立場抗日、反殖民的伙伴就是馬共,要改變受壓迫的處境只有投身其中、自己戰鬥。

其二,「馬共」等於「華人」等於「赤色中國」?這十六個故事大部份是「華人」,但馬共並非只有華人,還有許多是馬來人、印度人、泰國人,甚至二戰後有一些日本戰俘也轉而加入馬共。但在新、馬統治者的社會宣傳上把「馬共」等同於「華人」,利用右翼「反共」的文宣心戰,激化東南亞多元種族社會原有的「反華」情緒,操弄「馬共」存在的威脅讓民眾馴服、容易被控管。

1786年始英國殖民統治馬來亞,對不同種族實施不同政策,在東南亞求生存的華人遭受著殖民統治及種族分化等多重壓迫,而1937年中國發動的反帝抗日革命代表受壓迫的華人終於起身抵抗,海外華人精神上受到極大的振奮,有錢出錢、有力出力。而馬共成立於1930年,在英國殖民統治時即協助華工組織工會與資本家進行各種鬥爭,1942年日本入侵馬來亞時,馬共領導各族人建立人民抗日軍,進行各種游擊戰,而日本戰敗後英帝殖民者重新占領馬來亞,並頒布「特別緊急條例」鎮壓前抗日人士等,馬共決定進行武裝鬥爭,並成立馬來亞民族解放軍,不分種族的底層人民紛紛加入響應。

而馬共中的華人被特別標示是因為1949年中共建國,及之後東西冷戰對抗,在政治、軍事、社會上對共產黨進行全面封鎖、對峙,華人在當地被直接冠予「共產黨」有利於殖民者的種族分化統治,遂行其掠奪資源、扶植代理人的策略。

在這麼全面的壓迫下,她們還是選擇加入馬共,她們到底在反抗什麼?為何又繼續戰鬥?依虹試圖補上「消失的那條線」,是指我們這一代硬生生被「反共」教育洗腦的世代,看不見人民自已的歷史長河,也不被統治者允許窺探,就像台灣50年代經歷的「白色恐怖」般。

故事中有許多篇都憶及對祖國的情感及嚮往,也從不同的家庭背景中道出對民族情感的依戀,甚至不得不回到中國、香港等地區,因為家人就在那裡,這是在前揭殖民、壓迫、種族分化政治環境中人民真實的處境,如何割斷。

弱勢反抗只有靠集體

將近40 年的經歷,有太多的悲苦、喜樂,而《生命如河流》一書由女性馬共游擊隊員親自述說他們的感受,即便他們在馬共組織中擔負的角色任務不似大領導般的突顯、受到政治上的矚目與重視,但正因為她們的投入及對集體生活的付出、努力,使得她們描述的歷史內容更為珍貴與真實。特別以游擊隊在森林中集體生活的大小事件,如何在躲避敵機轟炸中前進、擔任電報解碼的工作方式、甚至如何輪流洗澡、取水、烹食等邊戰鬥邊生存的技巧,在森林中轉變基地的能力、強忍同志陣亡的難過等細節,可以想見在艱困的環境中生存下去需要多大的毅力,而女性在戰地中要忍受比男性更多的不便與因難,更突顯她們與命運搏鬥的韌性。

我把這部記錄反殖、抗日運動的女性馬共口述歷史,很自然的連上自己作為社運工作者的認同與對當年父親受不了日軍壓迫而選擇逃亡的記憶,是因為更認知到弱勢反抗運動是一條漫長而辛苦的路,個人的反抗或有僥倖成功但失敗是常態,然而若沒有集體、沒有信仰、沒有更多人投入則不可能成功。

至於如何在主流價直中進行人民歷史的書寫與記憶的拼貼,面對主流詮釋中被截取、扭曲的割裂與空白,則需要社會更多元的反思才能打開對話的空間,這本書之於我意義重大。

(作者為女工團結生產線總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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