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依舊,愛不曾遠離

by 楊淑貞

記得那年我12歲、小學六年級,大弟10歲、小學四年級,小妹8歲、小學一年級,我們三個人在後院玩耍,為了讓遊戲更有趣,我提議把荔枝從二樓的陽台懸吊向下,讓他們兩個人來搶,我在二樓陽台用尼龍繩吊掛荔枝,把荔枝當餌像釣魚一樣的晃動,大弟跳躍著要搶我吊掛的荔枝,小妹年紀小老是搶不著,索性就坐在地上不玩了,大弟搶著、搶著,一不小心絆到小妹的腳,整個人往後一仰,摔了下去,後腦就直接撞在花圃收邊的卵石上,我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嚇呆了,但是不一會兒弟弟爬了起來,沒有外傷,我鬆了一口氣,心想:「還好沒事」,卻沒想到這竟然只是惡夢的開端……。

第二天早上,媽媽告訴我,大弟夜裡吐個不停,半夜送了急診,醫生診斷是輕微腦震盪,打了針,吃了藥,狀況好像有點改善,但是過了幾天,狀況卻急轉直下,媽媽急了把弟弟送到較大的醫院去,診斷結果也是腦震盪,雖然經過治療,但是弟弟的狀況還是持續惡化,查不出致病的原因,於是媽媽遍訪名醫,也到處求神問卜,後來台大醫院的檢查結果出爐,原來大弟持續惡化的原因是小腦萎縮症,知道病因,並不代表能夠治療,醫生勸媽媽,要有心理準備,這個孩子是沒有希望的。

醫生的診斷無異於宣判大弟的死刑,但媽媽不願放棄,在弟弟病情持續惡化的同時,她仍不斷的嘗試各種治療的方法,希望能有奇蹟出現。記得有一次,她為大弟買了一個大大不銹鋼桶子,因為浴室放不下,就把桶子放在二樓的客廳裡,桶子裡面放了很多的中藥材,然後下面用瓦斯爐加熱,用來讓大弟作藥草浴,煮得熱熱的藥草散發著濃濃的香味,大弟就泡在桶子裡,泡完藥草浴,還得吃下苦得不能再苦的中藥,勇敢的大弟也都乖乖的吞了下去。雖然事後證實這些方法並沒有發揮療效,但是在那個時候,一個新的療法,就代表一個新的希望,直到所有的方法都試遍了,弟弟的狀況依然沒有改善,媽媽終於決定放棄,陪著持續萎縮的弟弟,直到他嚥下最後一口氣……。

從開始的輕微腦震盪症狀,大弟逐漸退化,慢慢變得行動遲緩而無法上學,隨著肌肉的持續萎縮,連咀嚼與吞嚥也變得困難,約莫過了兩年多,大弟就整個癱瘓了,每天只能躺在床上用空洞無助的眼神,望著天花板。整個的過程我看在眼裡,心裡有很多的難過,但也無可奈何。到了第三年我離開家鄉到台中唸書,記得那天是期末考結束,我打電話回家報平安,媽媽哽咽的告訴我弟弟往生了,她希望我回來見他最後一面。坐上了回家的公車,我清楚記得我一路哭回家,直到我見到弟弟蒼白枯瘦的遺體,從太平間的冰庫拉出來,當時的景象仍歷歷在目,看到大弟,我想問的竟然是:「弟弟你會不會冷……?」

大多數的時候我不會想起這些陳年往事,但是有時候情境的觸動卻讓我不由自主的難過起來,那年我大約20歲,看了一部片子叫做「期待你長大」,內容描寫一個罹患血癌的小女孩在家人的陪伴下與生命拔河的故事,看著看著,我竟然止不住的哭了起來,弟弟生病的景象浮上心頭,我哭到無法自己。去年在一個敘事治療的團體裡,遇到了一個與大弟年齡相仿的大男孩,看到他,我竟然喃喃的對他說:「你長得跟我弟弟好像……」,回到家就做了一個夢,夢到弟弟通身晶透雪白,躺在一個灰色的大理平台上,我跪在他的身邊拉著他的手對他說:「弟弟我們回家了……」

今年在書展中看到了《一公升的眼淚》,我很早就知道這本書,但是一直沒有勇氣去看,作者木藤亞也的病與大弟一樣,這個家與我們一樣,全家與小腦萎縮症辛苦的纏鬥,雖然現代的醫療技術較二十多年前進步了許多,但是對這樣的病,醫界還是一樣束手無策,看到這個故事又讓我流下了眼淚。前些日子,朋友寄來了一個單親家庭與絕症子女一同奮鬥的故事,弟弟的影像又與照片重疊,這一次我沒有哭,我知道,大弟依然在我心中,但我已經逐漸能夠接受失落與失落所帶來的悲傷。

悲傷在潛意識的深處沒有走遠,每每相似的情境就會讓人想起曾經的失落,失落與不捨,根源於對親人難以割捨的愛與無盡的思念,確定愛的存在並接納自己的悲傷,就能夠幫助自已從創傷中得到的復原,懷念依舊,愛不曾遠離,當失落與悲傷在生命中有著他們該有的位置,一如親人還在心裡的某個角落不曾遠離,這樣的確定可以療癒失落、可以療癒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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