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氓親戚與童年恐懼
by 張瀞文
我家後院的斜對面,住了一家親戚,老公是他們的二舅。去年試居古晉時,他們大力邀請我們去住他家,去了才知道他們是流氓世家,三兄弟都是混黑道的。他們的工作就是台灣所謂的高利貸,此地稱為「大耳窿」,我猜大約就是如果跟他們接觸到,就像掉進一個大窟窿,很難爬出來。
流氓親戚與打手
在他們家裡也住了大致順利,雖然有些不便利,不過他們對待我們都很和善有禮,只是家裡的習性與價值觀,讓我很不習慣也不喜歡。此外,作非法生意當然有黑道背景,所以家中來往的人都是脖子上掛一條比指頭還粗的金項鍊,刺青、染髮(這裡的流氓標準裝扮),滿口髒話地讓我一聽到就很尷尬(三字經都和台灣差不多)。
我們正式搬家前,他就要求我家院子借他停車,停不是他們自己的名車,而是抵債的車,說是停幾天而已。我覺得不妥(擔心警察來查,可能是贓車),但是阿財已經答應他,我們又借住過他家,也不好拒絕。
結果停了一個月後我回台灣,都沒開走,每天都有個討債打手來把車開走,半夜又開回來,那親戚竟然沒有我們的同意,就把我家鑰匙給他的打手。那個人哪!滿身刺青、金髮,看到我這個女主人從不打招呼的。
12月初(2003年)我從台北回古晉,看到那台車停在我家門外的路邊,家裡又停一台沒見過的車,一問才知是討債打手自己的車。
我開始心裡頭氾濫著很不舒服的情緒,怎樣不舒服呢?生氣是有的,更嚴重的就是坐立不安,覺得家中被入侵了,雖然他不能進屋子,但是我總是很不安。
阿財說等我買車子就叫他走,給他停一下沒關係!車位反正是空著。好吧!似乎是我小心眼,就給他停吧!然後,一星期後的某一天,我站在廚房煮咖啡時被嚇到,是那討債打手在我家院子的窗邊叫我。
「幫我開門!」平常不跟女主人打招呼,現在叫開門卻像在命令我。
我臉色不太好,問他:「你要做什麼?」
「我要放東西在STORE(儲藏室)!」
我一下子以為自己聽錯,他要放東西在我家儲藏室,怎麼口氣好像是他家的儲藏室,我就問他:「你要幹什麼?要放什麼?」
「過年的東西!」
「什麼東西?」
「過年用的東西,放幾天而已!」他看我遲疑,就說:「之前就寄放一箱,二舅知道!」心裡暗罵,又是我老公做的濫好人,我就很不情願地去開門,想先看看是什麼東西,結果,他就把一個大箱子給搬進來了。
在儲藏室,他看到我用其他東西壓著之前寄放的箱子,眼神有點奇怪,我覺得這東西一定不是正常玩意兒。
他一離開,我心裡很難過,為什麼我家不能拒絕給這種人的進出,如果是我自己一個人的家一定不會這樣,都是阿財總是不敢拒絕親戚(這與他童年長期寄居親戚家的經驗有關)。
打電話給阿財,才知道兩大箱都是鞭炮,而且是大型的煙火。我全身毛孔都豎起來,這種易燃品怎麼可以放家中,我更加不安,打電話給親戚請他們馬上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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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如此,任何人聽到都會問:「為什麼他不放在自己家?」(這裡的人房子都很大)、「是不是裡面有更嚴重的違禁品?(鞭炮已經就是違法的),譬如說毒品一類的!」真是居心叵測!
我跟阿財說,這些東西說什麼都不應放在我家,阿財算是長輩,他們故意要陷害我們嗎?何況我是外國人,正在申請居留,出一點事情就要被遞解出境,東馬砂嶗越對外國人的長期居留是比西馬嚴格很多。我怪罪阿財好人不是這樣做的,怎麼可以答應他這種事情,他說:「他們只說放幾天,我怎知道放這麼久!」
「流氓的本錢就是無賴與無恥,像你這種臉皮這麼薄的人,還有像我這種不願意連累別人、會替人著想的人,就永遠做不成流氓!開了這種先例,我們就吃不完兜著走,親戚關係斷不了,又住這麼近,以後還會不斷有這種事情沾染到我們,不知道還會發生什麼更麻煩的事情?」我盡量明平靜地說出我的看法,不去批評阿財,其實我已經很激動了!
他聽完之後,也同意我的看法,馬上打電話再次叫他們搬走。結果,做流氓的本錢真的就是無賴,兩箱鞭炮竟然過了兩星期才搬走一小箱,又過了一星期才都搬走,那時已經是過年前一周了,其實他們就是壓根兒不理會,等需要用時才來搬。
接下來又回到停車的問題。我們之前住過人家家裡,好歹欠過人情,鞭炮不給放,說是安全問題,還說的過去,若是空著車位不給停,在此地親族關係裡,就很難不被傳閒話,老公說,他們會去說:「這個台灣查某很小氣難搞!」華人家庭很喜歡去負面臆測外來的女人,為了我的名聲,叫我要忍耐。
所以,車子還是天天停我家院子,那位打手一天進來家裡兩次,我天天擔憂此人車中會不會放著毒品等違法物品?他會不會被警察跟監?
每天看他進出我家,我就如坐針氈。
童年裡的流氓
有多麼難挨呢?我竟然因此脖子僵硬疼痛,打坐完就鬆掉,一開始工作又變很緊,處在很大的壓力狀態,我一直想不透,為什麼這樣一件事情,對我的壓力如此大。某天,腦中突然切進一個小時候的畫面,家中的店面被流氓來鬧事,砸毀東西,突然那時的恐慌乍然跳出來,我才明白,就是這東西在作怪。
讓我說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從小我在三重夜市裡頭長大,三重出流氓,北部人都知道的,滿街都是流氓逛過來晃過去,我爸在夜市開店二十餘年,我們常有機會看到提著滴血武士刀的大條流氓,或是抓著扁鑽的小條流氓。
街頭的流氓我倒是不怎麼怕,他們進到家裡來勒索鬧事,就是我們全家的噩夢。開店的家庭,家的門戶是開放的,我們無法阻止不友善的人進來家裡。每當有喝酒跑來鬧事,我媽為了顧全我爸的尊嚴,就會把激動的爸爸拉到後面,不准他出來,由媽媽低聲下氣地去拜託這些壞蛋,請他們不要跟我們計較,拿錢快點離開去喝酒吃飯。
這些過程身為長女的我都看在眼裡,卻無能為力,知道媽媽也是很害怕,那些流氓有的還會動手動腳,但是我們都不能怎麼樣,只能任由他們欺負,因為他們兇,他們狠,他們有凶器。
一直到政府執行「一清專案」,三重的流氓十之八九都被關進監牢管訓,我們夜市才開始有安定的日子可過,那時大約是我小學六年級前後。
這些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很久都未曾想起了,但是潛意識中對這樣的人依舊存在著強烈的恐懼、厭惡與無能為力的憤怒。現在一聽到打手開我家鐵門的聲響,心底就會跳出童年時,流氓來鬧事的強烈無力感與恐懼,好像他即將侵犯我與我的家庭,而我卻是無能去保護我的家戶安全。
覺察與溝通
知道焦慮難耐的心理因素之後,就跟阿財一五一實地分享,因為他實在不太了解我為什麼反應這麼激烈,阿財覺得他也進不了我家屋內,而且他也不敢真的對我做出什麼傷害,我為什麼希望他馬上把鑰匙歸還,把車開走。
當我了解自己,阿財也了解我之後,很慶幸的,這樣的事件並沒有繼續引起我們之間的大衝突,也沒有形成無可消除的心理疙瘩,我們就決定快點去訂購車子,等開回家,就可以名正言順不讓他停車,這件事情就在一個月後我的小白車到家之後,暫時落幕了(不過對我來說,這一個月也真是夠難熬了!)
但是我公公又說話,說怎麼這麼早就跟人家要鑰匙,原來這些人借人家東西,還的時候不道謝就罷,還怪罪,吃了帶拿,拿了還說不好吃,在公公面前邊派我們倆的不是,這就是華人複雜的親族關係,這是阿財10多年不願回古晉的原因之一,有理說不清,剪也不斷,越說卻越亂(而且公婆常常拿他們家的好處,吃的用的穿的,他總認為外人用錢對他好,就是好人,就幫著他們講話,這樣的事情也常發生在台灣,外人給一點好處就當做寶,家人做牛做馬卻不被感激)。
阿財耐著性子跟他父親說我們的考量,說這個人不是我們親戚,只是親戚的工人,生活也不檢點,萬一害我們會如何如何……,他才閉嘴。
我以為從此可以高枕無憂,結果是,非也!
異國婚姻危機解除
過年期間,公婆還在家中,一天我們訪友回來,快11點接到親戚來的電話,說是警察在找他們,晚上要來我家躲警察,我婆婆在傍晚已經熱心主動將自己房間讓他們,她則去睡他們家。(告訴我們只是知會,不是要求允諾,有這種黑道道理嗎?)
阿財也很不高興,後來他們到12點都沒來,我們家鑰匙好像已經又在他們手上(是公婆給的),我們非常無力又無奈,我問阿財是幾個人來,他說電話裡只說親戚一個人。
一直到1點多,我們都不能入睡,因為不知道他們是因什麼事情被警察追捕,我們會受到什麼牽連?
我忍不住跑下樓去看,竟然看到那個打手也在我家廚房,看到我竟然連頭都不抬起看我一眼,更別說打招呼,我頭髮差點沒豎起來,憋一肚子火去跟老公講,阿財聽到大叫一聲「啊!」馬上從床上跳起來奔去樓下,我提醒他問清楚,到底是犯什麼案?雖然也知道他們不會老實講。
接著,我們很緊張也很不高興地過了一夜,阿財因為情緒緊張,跟我說重話讓我很傷心,我跟他說:「不能怕得罪他們就讓他們繼續住,這樣會害我們家破人亡。」他很生氣地說:「哪有這麼嚴重嗎?」
「沒有嗎?我說給你聽,我是外國人,有案底就不能居留,我們是不是被迫分開,或是又要舉家搬回台灣,一切再重來一次,這樣家會安定嗎?我們有本錢這樣再搞一次嗎?更嚴重的,如果你被牽連,吃上官司,我們現在只靠你一份薪水,沒你的收入生活就會成問題,我們的積蓄都買了房子,還負債,我又不能處分你的財產(我是外籍新娘),我們母子倆怎麼過活?再說,我們也沒錢去請律師送紅包去疏通官司救你出來?這不是家破人亡,是什麼?」
阿財聽了無語,默然同意我的看法,我就繼續說:「這件事我還對你母親也很不滿,這樣做是在害自己的兒子與媳婦,我相信他太單純不知道嚴重性,你必須去跟他說清楚這種嚴重後果?」
這件事情讓我童年懼怕流氓入侵的情緒飆到最高點,一夜無法入眠,現在不只流氓住在家裡,連警察都可能夜半來敲門。
第二天阿財打電話給親戚,用了「來我家這麼近,也不能真的躲掉警察」作為說辭(這也是事實,鄰居都知道有個親戚後面)建議他們去別處躲,也明說不歡迎那打手再來我家。
婆婆或許會因為我們讓她不能作主保護他的外孫女婿而不悅,我已經心裡打定主意,若她依舊堅持,我寧願違逆她,也不能讓我們剛結婚就下了這種壞的慣例,以後一定是被沒完沒了地騷擾,如果是這樣,或許就真的必須舉家回台定居,也可能我的婚姻就被他們一夥人玩玩了!
很幸運的是,經過明白溝通之後,婆婆很明理,也同意我們的考量,她答應下次不會有這種事情發生。
如此的處理方式以此間的標準似乎是無情無義,相信已經有流言在親戚間流傳,然而,我們卻維護了家庭的平靜與安全,也讓來自外在的婚姻不穩定因素得以儘早消滅。過去,老公對這些人事物,都是採取委屈隱忍的方式,弄得自己很不愉快,所以寧願住在國外,久久回古晉一次。他起先對我的方式也是很難接受,後來漸漸可以認同我,這些親戚也開始知道我們的底線,這樣的事件也就較少發生。
那台抵押車依舊停在我家路邊,家後院依舊有個流氓親戚,謝天謝地,現在已經不會常常來坐坐了!
後記:馬來西亞法律,藏有毒品唯一死罪,警察大都是馬來人,大小貪污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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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遊戲情緒工作坊帶領人、自由作家,歡迎進入赤道小築部落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