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男性建構的世界》看父權文化的變與不變
by 成令方
就像所有時代的先行者,吉爾曼在世時,是一位著作豐富的作家,也是參與女權運動的社運者,但長年來被忽視。直到1960年代,歐美第二波女性主義的浪潮出現,她們發現女人的歷史被消跡隱形,開始追溯女性先行者的足跡,才挖掘出半個多世紀前就積極參與第一波婦女運動的夏洛特.吉爾曼(Charlotte Perkins Gilman)。在台灣,我們比較熟悉的女性主義經典作,是法國哲學家西蒙.德.波娃(Simone de Beauvoir)1949年書寫的《第二性》(The Second Sex)。2013年由邱瑞鑾直接從法文翻譯成三大本中文譯本。台灣讀者真是好福氣。
好福氣絕不單行。現在呈現在讀者面前的這本吉爾曼書寫的《男性建構的世界:我們的雄性本位文化》(The Man-made World , or Our Androcentric Culture,1911),比《第二性》更早出版38年,被學術界公認為具有現代性、突破思想框架的女性主義啟蒙經典名著。波娃在寫《第二性》時,有沒有受到吉爾曼的《男性建構的世界》的影響?我找了很多研究資料,都不能確認。不管有或沒有,我要指出:偉大的心靈是相通的,先行者的洞識彼此呼應,她們都在從事「典範轉移」的思想工作。吉爾曼與波娃要打破的思想框架,要轉移的典範是「男性主導的觀點,男性建構的世界」。她們書寫的方向相當一致,甚至論證的方式與討論的子題也相當類似。真令人驚喜。
誰是夏洛特.吉爾曼?
受到第二波婦女運動的影響,《大英百科全書》收錄了夏洛特.吉爾曼(Charlotte Perkins Gilman,1860年7月3日~1935年8月17日)的簡單生平。她被譽為美國最出色的人本主義思想家,小說家,短篇小說作者,詩人,政治經濟學評論者,也是四處奔走的社會改革倡議者。
夏洛特.吉爾曼有個坎坷的童年,父親離棄,由母親四處流動辛苦拉拔二個孩子長大。她的第一任婚姻不甚愉快,使得她長年處於憂鬱中。女兒生下後有嚴重的產後憂鬱,藉由寫作,慢慢找到力量。後來她與表兄結婚,婚姻非常愉快。
這段期間吉爾曼展開寫作與倡議的才華。她著作豐富,除了很多篇發表的小說、詩歌,還從社會經濟的論文倡議婦女經濟獨立。除了這本《男性建構的世界》外,還有其他影響甚鉅的作品,例如:《婦女與經濟》(Women and Economics,1898)、《家庭:其工作與影響》(The Home: Its Work and Influence,1903)、《男人支持他的老婆嗎?》(Does a Man Support His Wife? 1915)。1909-1916年創辦定期出刊的女性主義雜誌《先行者》(The Forerunner)。1932年吉爾曼罹患了乳癌,加上摯愛的丈夫幾年前突然過世,久治不癒不願再受癌症折磨,作為安樂死的支持者,於1935年服下三氯甲烷自殺。她在遺書留下了「寧願選擇三氯甲烷,也不選擇癌症」的字句,為生命劃上句點。一位勇敢面對生命的每一階段的先行者,令人讚嘆。
在此簡單介紹二本已經翻譯成中文的小說:《黃壁紙》和《她鄉》。藉由文學,讓我們一窺吉爾曼的文學才能。
1892年吉爾曼發表了一本半自傳體的小說《黃壁紙》(The Yellow Wallpaper),是在產後憂鬱發作藉由寫作求生,成為日後非常有名的女性主義小說。在台灣2011年翻譯成中文,是女性文學研讀的經典文學。這故事的女主角接受醫師先生的「休養治療法」,不得工作並與外界隔絕養病。她面對黃壁紙發呆,慢慢衍生出幻想牆壁的後方囚禁著一個女人,女人握著牢籠的鐵杆拼命搖晃想要被釋放出來。故事荒誕充滿奇特的想像。她就是藉由小說投射自己內心的掙扎,也代表當時眾多女性在父權家庭中,外表沉默服從的妻子而內在渴求脫離的處境。繼承了有自我覺醒,又有文學才華在父權社會中成為「閣樓瘋女人」的傳統。
另外一篇小說《她鄉》(Herland, 1915)。這是一本帶有烏托邦色彩的諷刺寓言小說。描寫3位男性科學家闖入女人國的探險故事,透過他們的種種奇遇,批判傳統社會以男性為主體的價值觀及各種制度的謬誤,最後,在烏托邦的世界中,男性的存在與影響消失殆盡,只住著高度文明,極端理性與良善的母親與女兒,一個女人國的理想世界。這主題,也經常出現在當今類似的科幻小說中。可見吉爾曼超越時代的想像力非常驚人。
超越時空的前瞻性、現代性
我查過一些研究資料,猜測波娃書寫《第二性》時,可能沒讀過《男性建構的世界》,因為與這本書有相隔30多年的時空,以及美國出版的小眾書不一定流傳到法國。但是令人吃驚的是,這二本書的結構輿論述方向有相當程度的相似性。
這二本書都一開始都從生物學,歷史分析來指出現存的主流男女差異的說法,有很多偏見。接下來二本書都分別從家庭、婚姻、教育、文學、藝術、宗教、法律、懲罰、經濟、工作等各方面探討女人在男性建構的世界,是如何無法獨立,是如何成為「第二性」。二本書的最後一章都是期待女人獨立,這個世界是合乎人性的。這二位女性主義先鋒,都指出相同一致的解放方向,至今還是被所有的女性主義者認同,願意努力奮鬥的方向。換言之,就是拆除「男性建構的父權」違章建築,讓女人在平等人權的歷史發展中,不再是「第二性」。
距離台灣讀者108年的作者,在這本書中到底說了什麼,至今還不曾褪色?我要指出此書有五個超越時空的前瞻性與現代性。
- 吉爾曼認為人性其實有很多共通面,不分男女一體適用,例如,都有願意互助,關愛,情操等。但是當時的社會(至今也一直如此)卻過度強調男女兩性其實並不太大的差異,忽視男女大多具有共同的「人性」。人性是「正在被塑造中」,不是本質的,是被社會文化建構的。人性並不是存在於個體上,而是存在於人與人之間的互動關係中。人性不是取決於「我們是誰」而是「我們做了什麼,怎麼做」(by doing)。這與當今哲學和社會學主張的「社會建構論」(social constructionism)是一致的。而且是與社會學家高夫曼(編註:厄文.高夫曼 Erving Goffman,1922年6月11日-1982年11月20日)重視的「符號行動互動論」(symbolic interactionism)看法一致。
- 吉爾曼指出,當時社會被籠罩在過度「雄性本位文化」(Androcentric Culture),這個文化,是以男性為中心,由男性來定義,有男性來主導,將女性視為低等,或完全不同的人類。用現代的說辭,這就是「父權體制」,一直是現今依舊存在的現象,也是女性主義依舊批判的主流文化與價值。1949年波娃書寫《第二性》,也是在批評:「世界的表象,就如世界本身,都是男人的產物;他們以自身觀點描述世界,誤以為他們所說得就是絕對的真實。」2019年獲選年度自由人權家,並由英國女王親授大英帝國勳章的卡洛琳.克里亞朵.佩雷茲(Caroline Criado Perez),在其《被隱形的女性:從各式數據看女性受到的不公對待,消弭生活、職場、設計、醫療中的各種歧視》一書中,犀利指出在大數據時代,因為深受「男性中心文化」的影響,以男性為本的世界潛藏的資料中,女性是隱形的。這3本彼此相隔多年才出版的書,彼此的矛頭均指向同一個現象:社會是男性建構的。
- 社會是男性建構的?怎麼證明?吉爾曼在這本書中,從家庭、健康與外貌、藝術、文學、競技與體育、倫理與宗教、教育、社會與時尚、法律與政府、犯罪與懲罰、政治與戰爭、生產製作與經濟等12個議題,來深入討論,試圖說服當時主流文化的讀者。據聞,這本書曾經被一些進步的教育機構和政治團體當成教科書來使用。這些議題也不斷出現在《第二性》和《被隱形的女性》,只是討論的面相有一些差異。研究者,可以將三本書拿來做比較,追塑出男性主流世界改變與不變的足跡。
- 吉爾曼理想的世界,如科幻小說《她鄉》一樣是女人的世界嗎?不是。她批評「單一性別主導」的世界的目的,是期待「兩性平權共治」(那時,LGBTI的多元性別平等還沒浮現出來)。她試圖說明,女性在平等社會中展現自我與力量對男人以及對整個社會都有好處,對男人也有很多好處。這樣的說法,與現在的性別平等運動的說法類似。現在也一直強調,男性也深受父權文化的限制與蒙蔽,若能夠解脫父權的框架,男性也會得到解脫。若孩子在性別平等的世界長大,他們的「人性」將是全面的,個人也是自由的,社會也是民主的。這些吉爾曼鼓吹的理想世界,也是當今性別平權運動者追求的目標。
- 由於吉爾曼批判的「男性主導建構的社會」是1911以前的美國社會,其所描述的現象,與台灣讀者有一些文化與時空的差距。讀者若看到一些說法不同意,覺得怪怪的。(例如:她還是使用二分法看待男女的差別,看不到男人與男人之間還有階級/族群/世代的差別,女人亦同。這樣的觀點直到1980年代才出現)。請你理解,過去108年世界變化太大,知識爆炸了,吉爾曼過時的論點,正可以讓你用來思考這108年來美國文化的變與不變。建議把這本書,當成經典名著來閱讀,看到有同感的字句或評論,就會產生深刻入骨的感受:「真的!那時就這樣,現在還是呢!」也因此會拍案叫絕,佩服吉爾曼的超越時空的前瞻性與現代性。
最後,但非常重要的是要向譯者邵愛倫致敬。邵愛倫花了很多功夫為這本經典名著增加很多譯註,讓我們讀起來能夠理解作者當時要對話的知識脈絡。另外,吉爾曼俏皮反諷的語調,在邵愛倫用心琢磨挑詞選字的譯文中,也展露無疑。譯者的認真嚴謹的態度與文字和知識的功力,決定了讀者閱讀的順暢與愉悅。在此感謝暖暖書屋的慧眼,選中這本經典名著,讓台灣讀者的知識深度與廣度往上伸向一世紀前的先行者痛批的「男性建構的世界」,不幸的,這男性建構的世界,還在我們日常生活中時時出現。我們不能鬆懈啊,要持續對抗糾正啊!
(作者為高雄醫學大學性別所退休教授。本文由網氏進行標題、標點符號、斷行、註解等編輯,感謝作者和暖暖書屋共同授權轉載自《男性建構的世界:我們的雄性本位文化》一書導讀,原標題〈女性主義先行者,擲地有聲迴響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