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黑暗還給天空

by 江慧儀

我的婆婆是一個很資深的業餘園藝家，是先生家鄉當地社區園藝社的社長。除了園藝相關活動，今年她安排了一系列環境相關的主題講座。上個月，我跟先生一起到美國探視公婆，剛好趕上參加婆婆辦的一場小活動。一群平均年齡五十五歲的朋友圍坐在其中一位社員的家中，桌上擺滿主人親手烤的蛋糕與熬煮的蘋果汁，屋內昏黃溫暖的燈光、低調的照明，與這次的主題–「光害」搭得真好！

「城市的光亮讓你覺得困擾嗎？」講者一開始便這樣問。在場的人幾乎都舉起手表示現在城市過度的照明讓他們頗為困擾。有人分享，小時候記憶中一眼望去黑暗無際的農田與滿天的星空，已經不再；有人說，高速公路旁明亮的大賣場照明刺眼地讓他看不清路的方向；有人說，孩子的老師沒辦法像過去一樣，找個夜晚在學校操場就可以教孩子怎麼觀察星象；有人說，他再也看不到銀河；另一個人則說，過去曾祖母輩開始，家中就有一個夜晚觀星分享傳說故事的傳統，而到了她這一代，城市明亮的燈光，將黑夜映照成的白夜，這個維繫家庭關係的傳統也跟著消失。而我坐在其中，也想起在台灣的臥房，那盞矗立在50公尺外，卻每夜夜照進房間的街燈，的確擾我安眠……。

大家一連串的分享，喚起我對「光」的感受–自己究竟體驗過幾次真正的黑夜？因為住在都市的關係，從小一直以為「都市的光害」是理所當然的，因為都市就是應該很明亮嘛！所以都市中看不到星星也沒什麼奇怪。直到國三的畢業旅行來到墾丁，全班女生進駐旅社後，大家嘰嘰喳喳興奮地跑到旅社的陽台，當我們抬頭仰望天空，滿天密密麻麻的星星讓我們這群台北孩子咋舌。記得當時我們因為從沒看過那麼多星星而驚呼聲四起，感覺滿天的星星就像要掉下來！有些同學（其實包括我自己）因為無法接受這樣的景象，紛紛低頭走避，不敢再仰望天空，直呼：「我受不了了！太嚇人了，我要進房間！」那是我第一次體驗沒有光害的夜晚，而當時的我，竟然被滿天的星空震懾，我不懂它的美麗，反而感到恐懼！

當我跟先生分享這個經驗時，他覺得不可思議。而我現在想起來，也覺得荒謬極了！是什麼樣的童年生活經驗、什麼樣成長的環境，讓我和朋友們對於滿天星斗感到害怕、無法接受？

正當我對二十年前的自身經驗感到困惑時，其中一位園藝社成員艾瑞克，也是我先生的國小老師，向大家分享他如何面對光害所帶來的挫折感。這位退休老師，自掏腰包花了兩百美金主動將家門口那盞公共街燈改裝成半罩式的燈具，讓燈光僅僅向下照明，不會往天空四射，如此將燈光集中在地面，讓照明效果發揮最大的功效。

但當大家聽到需花兩百美金，更何況又是公共建設，都直呼昂貴。不過，艾先生說：「為了眾人公用的路燈自掏兩百美金的確不算便宜，但就看你如何評斷它的價值，如果考慮到自己的舒適感，以及強光對社區附近野生物的影響，兩百美金似乎就不算什麼…。」聽他一席話，我心想，有這樣一位國小老師，不難想像為什麼我的先生會是一個堅定的環境主義者。

室內的交流結束後，講者帶著我們走出戶外，體驗社區內家家戶戶不同強度與照射角度的照明。最後大家聚集在一盞街燈下，很自然地分享起來。有人說，要馬上回去改裝自家的戶外燈；另一個人說，想用和緩的方式跟鄰居說，他們的強烈照明好讓人困擾……

而我，想著：二十年飛逝，城市的光亮在地球的版圖上持續擴散蔓延，照映著原本屬於「黑」的夜晚，讓天空越來越明亮。不知道是不是還會有其他的孩子，跟當時的我ㄧ樣，面對滿天的星空，卻驚慌而逃？

城市的光亮，給你什麼樣的感覺？是人類的偉大？還是明亮卻也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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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大地旅人環境教育工作室執行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