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盆阿媽的產婆人生
by 張美鳳
前言
早期生孩子這件大事通常是由先生媽、接生婆,或家中有生產經驗的女性長輩(例如:婆婆)來擔任,靠的是經驗傳承,無論衛生或技術條件都很差,「有福雞酒香,無福四塊板」,這句俗語說明,不僅產婦本身要背負很大的風險,胎兒夭折病亡的情形也很普遍。
日治之後,「產婆」才開始朝向專業化,並漸漸成為新興的女性行業之一。或許由於宜蘭當時並無培植新式產婆的相關機構,有開業資格的產婆人數非常少,直到1919年全宜蘭登記有案的產婆僅有6人,到1924年開業產婆才增為24人(其中2人為日籍),仍是僧多粥少。
車路頭的查某囝仔
產婆這個行業後來被新興的婦產科所取代,約民國50年代之後就走下坡了,時至今日,知道產婆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碩果僅存者到底還有幾位也不得而知。在此很難得的要跟朋友們介紹一位曾經在宜蘭市開業的產婆:黃盆女士。
黃盆女士本來姓陳,1924 3(大正13)年出生於壯圍鄉車路頭─一個靠海的偏僻鄉村。她的母親連續生了好幾個女兒,她是第三個,剛一出生婆婆(黃盆的阿媽)發現又是查某囡仔,連說:「查某囡仔生那麼多有什麼用,丟進尿桶啦!」母親嚇得不敢出聲,只是把她緊緊的摟在懷裡。三個月時,終於有人來把她分去養,她就此離開這個無緣的家。
小東門的養女
養家住在宜蘭市小東門,養母姓連,沒有生小孩,雖然家裡窮,生活不是很好過,但養母對她相當疼愛。一直到她8歲時,養母又收養了一個弟弟,這時她就必須負起幫忙照顧弟弟的責任。
就學年齡她到女子公學校上學,但只讀一年就轉學了。原因是養父當時想投資淘金業,全家人因此跟著搬到九份去,她在那裡讀完小學,畢業後在養父的安排下進入「台陽礦業」當接線生,「台陽」是基隆顏家的企業之一,養父也在那裡工作。她當時約13歲,辛苦工作所得全部要交給養母,這還沒關係,她比較受不了的是接線生的工作,她覺得很無聊,常想這樣下去會有什麼前途?她想當護士,但苦無機會,公司裡的一位孫醫師知道她有很強的上進心,便幫她介紹到台北市一家石婦產科當實習護士。院長石孜理醫師是孫醫師的好朋友。
立志當護士
如果說孫醫師是她的第一個貴人,那石醫師可以說是她第二個貴人,不,應該說是恩人!
石孜理醫師出身醫師世家,父親、兄弟都是醫師,石醫師是婦產科醫師,妻子陳璧是小兒科醫師(東京女子醫學專門學校畢業),夫妻兩人每天晚上看診到9點,結束之後就雙雙出去散步,到11點才回來,這時候護士也剛忙完診所的工作,準備休息。
黃盆非常羨慕醫師家庭生活的優裕及生活品味,感覺上他們都好有學問,待人又很誠懇親切,一家人都很高尚,心裡暗下決心,一定要努力往上爬,將來自己有機會組成自己的家庭之後,一定要讓自己的孩子讀大學。「大學」在當時可是頂尖的學府,一個小學畢業的鄉下女孩發此宏願,不免惹來一陣訕笑,同事揶揄:「現在就想那些,太遠了!」
努力自修考取產婆
的確,她連護士資格都沒有,她要更努力才行。她在石婦產科工作將近6年,醫院裡面有大約7位護士,期間石醫師對她們施予嚴格的訓練,因此,不管是護理的知識或接生的技術,都學得差不多了,最後就是要通過考試,才能取得證照。
她先通過護士考試,接下來想再考產婆。她打算去補習,但護士工作時間很長,根本抽不出時間,石醫師開書單給她,叫她自己找時間自修。每天晚上收工已經11點了,隔天早上8點多就又要開始一天的工作,她只能利用睡眠時間,常常書看不到一半就打瞌睡了。有一次輪到她值夜,她實在太睏了,就趴在書上睡著了,此時隔壁醫院的醫師打電話來說太太要生產,請石醫師過去接生,她糊里糊塗的報錯地方,石醫師根據她說的到雙連繞了一大圈,卻無功而返,隔天她免不了被石醫師訓斥了一頓,當時年輕貪睡誤事,回想起這段糗事她不禁覺得好笑。
石醫師原本有開設產婆講習所,黃盆到醫院的那一年,產婆講習所剛好停辦,但為了幫助她跟醫院裡的幾位護士取得考產婆的資格,石醫師還是幫她們開了研習證明。考試分兩種:筆試和實做,她一次就通過了,其他幾位醫院裡的同事也先後通過考試。相繼取得「看護婦」、「產婆」的證照,她還想繼續進修更上一層,但生意失敗的養父已經返回宜蘭,並幫她在郵電局找到一份護士的職缺,催她快回來就職,她只好奉命回到暌違已久的家鄉。
堅持要有自己的事業
養父不僅幫她安排工作,也幫她安排婚事。夫家很單純,丈夫父母均亡,丈夫又有一份好工作,對她們家而言稱得上門當戶對。當時已是戰爭末期,物資管制很嚴,加上雙方家世都很單薄,結婚就一切從簡,她只記得養父宴請了三桌客人,她既沒穿婚紗,也沒有拍結婚照,甚至連一件像樣的新衣服都沒有。
婚後養母及養弟都跟著她住,她必須照顧他們的生活,但相對而言,養母也幫了她很多,職業婦女的她,家事和小孩的照顧完全倚賴養母。受日本教育的丈夫非常反對她婚後繼續上班,覺得她應該專心當家庭主婦,但她堅持要自己賺錢,要有自己的事業,兩人常為此相持不下。
事實上,她還沒有結婚之前就開業了,人家笑她,未婚姑娘就要幫人家生小孩,她卻老神在在,畢竟,她之前在石婦產科已經見識過許多次,她有信心。
有一段時間她離開公職,她就在家繼續開業,有人來叫,她就要準備出門,而且經常是半夜三更,她說,以前治安很好,晚上出門不會有事。家境好一點的,或住遠一點的人家有時會叫三輪車給她坐,如果沒有,她就騎腳踏車跟著一起去,那部腳踏車是民國49年參加宜蘭縣衛生院助產士訓練班,結訓時主辦單位配給產婆的交通工具,這部腳踏車陪她好多年,跟著她走到每一位要生產的女人家裡,退休後一直擺在家裡,直到最近,鄰居見她沒用,跟她要,她就送人了!
難忘的接生經驗
受過良好的接生訓練,她在執業過程中所接生的大都是順產,最難忘的一回是,胎兒臉先出來,按說是頭頂在先,這個胎兒卻是臉先露出來,這種情形必須非常小心,要熟練的技術才能保住母子,這個胎兒因為露臉之後脖子一時還出不來,呼吸遭到壓迫,生出來時不會哭,經過急救才哭出來。
還有一回印象很深刻的是,產婦生雙胞胎,這也是她接生經驗中唯一的一次雙胞胎。這位產婦原本已經連續生了9個女兒,婆婆對她非常不滿,要兒子去找別的女人生兒子,丈夫也有一些心動,她不服輸,不相信自己就生不出兒子,發現自己又懷孕時去問神明,獲得可能生兒子的暗示,她決定賭一下運氣。黃盆幫她接生時,胎兒剛落地,她就問:「男的?女的?」黃盆說:是女的,但是,你肚子裡好像還有一個。過了半小時,一陣劇痛之後,果然又生下一個胎兒,她一看說:「是男的喔!」產婦心上石頭落地,生了10個女兒之後,老天終於送給她一個兒子,也挽救了差點崩解的家庭。
一直到民國69年黃盆還有幫人接生的紀錄,雖然彼時到婦產科生產已是主流,但少數經濟較為貧困的鄉下人可能還是必須仰賴產婆。
結語
阿媽如今年近 90(編註:作者於2012年訪談阿媽),身體仍相當硬朗,生活可以自理,很少給兒女添麻煩,最令她安慰的是,幾個兒女都受完大學以上的高等教育,在各行各業立足,她當年所發下的豪語也獲得實現。
(作者為文史工作者,宜蘭阿媽故事館倡議人。本文曾刊載於宜蘭社區大學校刊《噶瑪蘭ㄟ花蕊》第110期,2012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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