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老了,人也散了

by 曾慧榕

不知哪來的頑強綠葉,硬是從紅磚牆的細縫闢出條生路。這不打緊,糟糕的是一旦竄出了頭,嫩枝就一個接著一個前仆後繼。不消幾年光景,它那玉樹凌風的身段,儼然已成小樹一株,倚著大門右側的牆邊站崗。

朱紅大門早已斑剝不堪,超過半世紀的風吹雨打,往年春節漆上大紅油漆還能風光一年,如今鬆散的破殼卻連油漆都吃不住。每逢颱風來襲,父親必定拿一支大木樁頂在門後,深恐狂風吹垮了這兩扇對開的老古董。褪了色的朱紅,有點像粉紅玫瑰,不要強與大紅爭艷,兀自獨立倒也有一股低調的古典美感。

大門左側牆面就熱鬧了。由矮到高,站著三排或兩排的大型花草,有玫瑰、薔薇、杜鵑、鳥榕、鐵樹等等。父親退休後天天爬山,每日徜徉綠蔭山林,也感染上拈花蒔草的雅興;不過父親的龍吐珠和杜鵑種在後院,僅供自家人欣賞。家門口壯觀的小花園,其實是隔壁李伯伯的傑作。

一牆之隔的李伯伯家沒有圍牆,李家門口就在巷子底,大大小小各式盆栽一路展開到咱家圍牆前,把兩家人的前庭連成了一氣。這景象正是典型的眷村人情,這一家與那一家的界線,無論在空間上或心理上,一向就不那麼明顯。特別在我們這條死巷子裡,由於比較封閉安全,小時候沒有一戶人家是大門深鎖的,鄰居隨時都能彼此串門子,南腔北調的大人就成了我童年往事的主角。

裁縫桌下的寶藏

小時候覺得李伯伯的裁縫桌好大,大到可以讓我們幾個女孩躲在桌子底下尋寶,藏寶盒是一個從不封口的特大紙箱,總是滿溢著色彩繽紛又質料各異的碎布料。從眼花撩亂的大紙箱中抽出一塊布,就像在小雜貨舖抽糖果一樣令人興奮,看著每塊布料大小形狀不一,小腦帶就開始幻想能做什麼?怎麼做?在完全不知道針是危險的玩具時,我已經手縫了好多個小布袋、沙包,甚至學會了踩縫衣機。

李伯伯說話總是輕聲細語,但輕拍著裁縫桌哼唱聖歌卻歌聲嘹亮,他經常做著衣服突然停下忙碌的手,用他的北方腔放聲唱上一段自娛。這時候我也會停下小手正忙的活,看著李伯伯搖頭晃腦,高興地跟他胡亂唱。李媽媽是客家人,燒了一手好菜,從不嫌我在他家混一餐麻煩。李家的兩個女兒與我年紀相仿,很自然就玩在一塊兒。

小時候我很羨慕李家姊妹,我覺得他們家好溫暖,爸媽隨時在家陪著他們。我的童年記憶中父親經常缺席,他總是遊走全省的軍用機場出差,母親的工作是會計,也經常工作忙到很晚。所以只要一回到空蕩蕩的家,我就會往隔壁的李家跑,那裡有現成的父愛和母愛,不會讓我孤單無聊。除了裁縫,許多生活瑣事我也是在李家學會的。

記得有一回李家的大黃貓要生小貓,李媽媽特別讓它躲在一個櫃子角落待產,我從沒看過生小貓,三步五時就跑去偷看,急著想知道生了沒。李媽媽告訴我,如果母貓發現有人看到剛出生的小貓,牠會把小貓給咬死。我一聽這非同小可,立刻停止偷看,改和李家姊妹蹲在櫃子前偷聽,等到累了回家睡覺,隔天大早又報到才知道母貓已經生了。雖然至今不知道母貓會咬死小貓的說法是否真實,但我知道對一個不停打擾待產母貓的小孩,這個說法是有效的。

龍蛇遠離

李伯伯家在巷尾,但因信仰的關係,一家人和在巷口開雜貨舖的老齊家走得很近。齊家店面雖然不大,但是廚房所需幾乎都有,常常母親做菜到一半喊少了什麼,我們就往齊家跑一趟。

雖說什麼都賣,但是有一樣東西老齊打死也不賣,那就是「龍口粉絲」。原因是老齊認為「龍」就是「蛇」,「蛇」在他的信仰中代表魔鬼,所以別的牌子粉絲可以賣,唯獨「龍口粉絲」他避之唯恐不及,要賣更免談。

老齊和李伯伯一樣,娶的是客家老婆,齊媽媽身材高壯特別能幹,常常忙進忙出,大小事一把抓。不知是否因老齊當鄰長的關係,記得小時候整條巷子只有老齊家裡裝電話,大家也都把這支電話號碼留給親友,方便有急事聯絡。一有找人電話,老齊並定親自跑到那戶人家叫人聽電話,慎重其事以免耽誤人家。別人我印象不深,只記得父親嗓門本來就中氣十足,十萬火急到巷口老齊家講電話,往往整條巷子都聽得到說話內容,要藏住什麼秘密還真難呢。

流動配給站

老齊的商品雖然齊全,但是有些基本主食項目他的銷量並不多,原因在於家家戶戶都有眷補證的配給可領。

每個月,一輛載著白米、麵粉、油、鹽、糖等等的三輪板車固定會騎到巷子裡,我們從家中拿來裝米裝油的鍋子瓶子,按照每戶能領的口糧數量領配給。口糧的配給只給軍人與家眷,而且子女限制是尚在就學,一旦入社會開始工作就失去配給的資格。

我們家總是喜歡拿白米的配額多換點麵粉,因為麵粉做主食點心的變化多,小孩子比較喜歡。配給中我最喜歡的是「軍用口糧餅乾」,很硬很厚,啃起來很過癮。有時候「爆米香」的也會在這時來湊熱鬧,我們就拿著剛配給的白米,立即爆幾大塊米餅回家吃。在物資缺乏的年代,餅乾和米餅算是很好的零嘴了。再講究一點,就是拿麵粉攤蛋餅,弟弟小學一年級就邀同學到家吃他攤的蛋餅,可見這手藝我們這些小蘿蔔頭有多熟了。

交換晚餐

或許是耳濡目染,眷村孩子烹飪的手藝,不分男女都還不差。因此就算大人不在家,自己也能變出點東西,或到鄰居家晃晃,絕對餓不死。

孟家三姊弟雖然比我們家三姊弟大了幾歲,但因從小在同一個教堂活動,彼此滿熟悉的。有一年暑假,孟媽媽和母親一起出國朝聖,我們兩家孩子不知誰發起的,決定反正兩家都沒有媽媽做飯,不如我們各做一次晚餐,邀請對方到自己家晚餐。

這想法很有挑戰性,因為兩位孟姊姊在我們家孩子眼中,已經很接近大人了,要孩子做一頓像樣的晚餐給大人吃,菜色當然就要創新。於是我們決定做大家都很少吃的西餐。

其實我們對西餐也很陌生,只是因為父親工作的關係,從小有機會與駐台的美軍家庭做朋友,在老外家中吃飯玩耍,多少也觀摩了一些基本菜色。我們為孟家姊弟準備了炸雞當主菜,配菜有蔬菜沙拉和洋芋沙拉等等。當晚我們收起了筷子,在每人面前擺盤和刀叉,一切按吃西餐的規矩來才有氣氛。為了表現西餐氣質,用刀叉應付帶骨炸雞,滾來滾去頗難搞定。這時,已經讀大學的孟家大姊說了個故事:

在維多利亞時代的大英帝國,海盜們為帝國開疆闢土立下汗馬功勞,女皇特別昭見宴請海盜以當面致謝。當晚的主菜也是雞,結果可難倒了海盜們,因為他們這些老粗,平常大口吃雞都是雙手齊下,這會在女皇面前得用刀叉,癟手癟腳吃得很難受。女皇發現了他們無法盡興,於是自己先把刀叉放下,改用雙手拿起雞來吃,海盜們一看這刀叉的規矩沒了,立刻用手拿雞大快朵頤。從此,西餐中吃雞的禮儀也改得能用手了。

果真是大姊啊,這故事一講完,我們都變海盜了。

徐家小舖的春光

孟家的對門是徐家,徐大哥比孟大姊還大,一介書生的斯文氣質,配上他瘦高白皙的外貌,我啥事都不懂就很崇拜他。每次到他家混,但他也不知怎麼跟小孩玩,只記得他都會拿書給我看,聽著古典音樂,常常就這樣氣質一下午。

徐家很早就全家移民美國了,空著房子可惜,就交給了徐家舅舅。照理說,徐家舅舅不是姓徐,因為他是徐大哥媽媽的弟弟,應該不是姓徐。但是大家就跟著叫舅舅,一直也搞不清楚他姓什麼。

徐家舅舅剛搬來的時候大概也有四十幾歲了,他把房子面對人行道的一邊開了個小店面,賣的是糖果零食。對面長安國小的學生,正好就是現成的客人,連我班上的男生都常來光顧,順便偷看我家巷子裡在做什麼。

但是過了一陣子,他改賣麵了。賣麵也不打緊,只要他做得好吃。但是他光棍一人,好像也需要個人手才忙得過來。又過了一陣子,果真店裡出現一個幫手,一個二十來歲年輕女人。有個幫手也不打緊,只要手腳靈活吃苦耐勞就好。問題是,這女孩常穿著非常透明的上衣,在侷促的小攤子裡晃來晃去,攤子似乎也較常出現來找徐家舅舅喝酒的老男人。年輕女人特別喜歡穿一件鮮黃的針織薄上衣,讓她的內衣一覽無遺,在那保守的年代,這個女人的出現特別引人注意。尤其,她也住在徐家。

我經常偷偷注意她,想搞清楚她和徐家舅舅的關係,但是從來沒有人介紹過她是誰,彷彿她只是個不重要的過路客。但是她還是住了一陣子才消失,沒有人說有關她的故事,她為何離開?去了哪裡?恢復獨居的徐家舅舅一下子頭髮白了許多,往後見到他的時候多半是脾氣很大,攤子也不做了。

直到徐家舅舅在殘破的小屋裡過世,帶走了那保守年代異樣春光的故事,也埋葬了那個謎。

星期天早上

眷村的房子不大,剛剛好夠一家人彼此依偎。

我賴上爸媽的床時,弟弟已經擠在爸媽中間。不一會,姊姊揉著惺忪睡眼也硬擠了進來。兩大三小都愛當沙丁魚,五人同床的劇碼上演在每個星期日早上,一遍又一遍,我們樂此不疲。那是餐桌以外,全家最重要的親密時刻,說話、唱歌、擁抱、推擠、耍賴、撒嬌……,把任何想說想做的攤在那張大床上,因為她夠柔軟夠溫暖夠負荷。

隨著我們一個個抽長,星期天早上不知不覺轉移到了飲茶餐廳,沒想到在茶點與茶水之間交織生活點滴,逐漸成了家庭聚會的傳統。只是隨著年齡增長與家庭成員的增加,爸媽家的大餐桌又取代了餐廳。

現在每隔一段時間,全家是圍繞著病床團聚的,沒有食物跑龍套,話題反而更深入也體貼。雖然早已不能五人同床,更別提是一張病床,但圍繞在床邊的天南地北,多了我們給爸媽的扶持、逗樂與安慰。

星期天早上可能在星期六中午來,也可能在星期三晚上突然現身,即使一家子在家、餐廳和醫院團團跑,她總是不會迷路,跟上我們心的腳步。

吉林路四巷七號

很多人沒聽過吉松新村,因為這個村子非但沒有高牆區隔眷村人與非眷村人,甚至彼此是交錯仳鄰而居,生活融為一體。它位在台北市吉林路與南京東路和新生北路之間,雖然地處商業區,但因面對長安國小與長安國中,反而擁有文教區的單純與舒緩步調。這兒的居民不說自己住在村子裡,而會說住在「吉林路」。

2005年4月吉松新村劃上了時空句點,全村軍眷在期盼20餘年後,終於遷村到位於民生社區的建安新城,與來自海陸空9個眷村的居民,共同孕育另一種新型態的眷村生活文化。

「吉林路四巷七號」這個我使用最久通訊地址已經消失了,但是它帶給這個巷子居民的記憶卻是永遠的。

不知是否遺傳自軍人的基因,眷村孩子們的領導力與向心力特別強,動不動一群小鬼辦家家酒、騎馬打仗、元宵提燈籠點火把、新年放鞭炮賭梭哈、甚至到學校搶鞦韆爭地盤,總是能立即號召集體出動。

從小住的這條四巷,是整個村子唯一的死巷子,無巧不巧與它的發音是協音,雖說就風水上有點忌諱,但因車輛無法通行,反而成為鄰近幾條巷子孩子們玩耍的據點,大人們也認為這樣安全些。說是死巷子,其實巷尾是一道矮牆攀爬著花草,當我放學後消失在巷子裡,同班的男生總愛飛快跑到巷尾往裡偷窺,巷子裡的一切,對非眷村人的他們充滿了神秘。就算上了國中,他們也只敢在巷口等我出來講講話,好似踏入眷村是個莫名的挑戰。

但對眷村的孩子們,流竄在各個巷子串門子是家常便飯,家家戶戶幾乎門不閉戶,因為孩子們進進出出鎖門太麻煩。我可以蹲在對門林家院子裡和壽伯伯下圍棋,到隔壁李伯伯家撿剩布做裁縫,引誘康哥哥家的拉薩狗匍伏前進溜出來玩,到孟媽媽家尋求緊急醫療包紮,幫媽媽到巷口老齊的雜貨店買醬油,窩在斯文的徐哥哥家看書培養氣質,張家二哥啟蒙梭哈賭性,董哥哥震撼的蟑螂猜猜看,賴在隔壁巷子的段媽媽家吃點心,跑到兩條巷子遠的蘇家餵烏龜吃雞油。

老房子拆了,人也散了,唯有記憶帶得走。

(本文由外省台灣人協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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