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壞前的驚鴻一瞥
by 張瓊齡
在移民新加坡的緬甸人家中,主人家10歲的小女兒在母親聳恿下,基於練習華語會話的緣由,陪著我邊翻邊解說地看了一下午的懷舊照片,而大人們則暢快地用緬語交談。在新加坡,除了英語之外,每個學童還得在華語、馬來語、淡米爾語(通行於印度南部、斯里蘭卡東北部的語言)之中再選修一種語言,基於務實原則,華語雀屏中選,這要是在緬甸哪,緬族的人哪裡需要學華語呢?
大人們敘舊到一個階段,突然有人對我提問:覺得緬甸怎樣啊?
我說喜歡這個地方啊!
在場的每個人都笑了,笑得好放心。
此時此地,絕不是探討嚴肅的緬甸問題的時候。
他們只是一群選擇離開故鄉以便追求「更好人生」的人,目前正沉浸在他鄉遇故知的興奮中,在距離產生美感的效應下,我知道此時應該要識相地迎合他們對於故鄉的美好印象,而不是讓溫馨的場面陷於尷尬與難堪。如果真要痛快地談論緬甸議題,還有其他地點、其他對象可尋。
看了一整個下午的照片,我就明白了,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做父母的沒有錯過讓孩子知道自己是緬甸人的任何一個環節,哪個時候該回去參加潑水節,哪個時候該回去短期出家,他們統統都沒缺席,身在新加坡,住的是緬甸移民聚居的社區,桌上天天吃的是緬甸風味的家常菜,儘管都受過高等教育,然而身為媽媽的,還是等到孩子、丈夫吃過飯後自己才上桌。
甚至可以想見,他們也很可能基於遠走他鄉的緣故,比任何身在緬甸的人,都更加堅持所謂的傳統。
這樣的認知,是我從瓦城的華人家中得到的體會。
也是透過一本又一本的大相簿,補捉到來不及參與的結婚盛宴和排場,我看到比台灣舉辦婚禮還要繁複不知幾十倍的程序,有些部份似曾相識,有些全然不知所以,譬如說吧!主婚人社交圈的姊妹淘們,為了表示力挺,額外自費製作了一模一樣的大紅鳳仙套裝,在婚宴上一字排開的陣仗,給足了主婚人的面子。我邊看、邊想,天啊!這些人情債,將來怕是都要償還的吧!
在這樣唇齒相依的社會扭帶裡,稍有名堂的人,非得擺出這樣的排場不可,而且只能多不能少,加上辦喜事的這戶人家,又恰恰是一位單親的媽媽費盡辛苦、母兼父職地把四名子女拉拔大,面對這唯一兒子的婚禮,可不僅得做足場面,甚至還要超碼地做,才能彰顯家威。
這些擁有緬甸國籍、住在緬甸、從雲南遷移過來不過才三代的人,惦記的是自己華人文化的道統。對於這個家族的人來說,進入華人文化圈求學、就業、定居,是過去式、現在式與未來式的階段差別而已,至於是怎樣的華人生活圈,可以是台灣、可以是新加坡,改革開放後的中國,跟緬甸的經貿關係如此密切,也不失為一種選項。
返台前一天,才和借宿的女主人稍稍聊到我去臘戍、到弄曼農場公益旅行的作為與見聞,這趟遇到的緬甸人,沒人去過臘戍,她未必能夠理解為什麼八竿子打不著的台灣人要去做這些事,不過,聽著聽著,也呼應著說,的確是要趁現在趕快去看看這些自然美景,再不久的將來,隨著中國在緬甸境內修高速公路、修昆明到仰光間的高速鐵路、在首都內比都(原稱彬馬那Pyinmana,或譯彬文那、賓馬拿、平蠻)蓋機場、在中緬之間的油氣管道建設、在邊境投資蓋水電站的進度,所有的污染與破壞都將隨著建設長驅直入,再晚一點去緬甸,就只會看到污染了。
女主人完全不能認同以美國、歐盟為首的對緬甸禁運措施,那樣只是更加鞏固中國在緬甸獨霸的局面而已。
聽到這裡,耳邊彷彿響起學生時代某位作家的警語,他危言聳聽地說道:隱居得趁年輕,要不然台灣的好山好水當我們老去的時節已然消逝殆盡。
還以為緬甸行路,是藉公益旅行之名去探訪純樸民情,想不到,竟也是趕在大建設、大崩壞之前對山川風土的驚鴻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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