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種生活

by 莊之妍

聽著他所經歷過的事,我眼角漸漸溼了。他伸出手來幫我擦乾眼淚,「本來是要安慰你,結果還讓妳哭了。」他說,我看著前方,握著停在我臉上的手,淚水依舊不停地滑落。

他是我的客人,每隔一周會來工作室一次。我的工作室就是家裡隔出來的一個房間,因為我爸不要我一個人在外面接工作。

第一天,我弟說有位林先生找我,他進來後就坐在客廳,我慢慢地走近,他身上有著一般男人少有的安靜。沒有聽到我弟離開的腳步聲,我們三個人在客廳,我對著空氣問:「士中,可以去幫我倒兩杯水來嗎?」我弟居然說:「好,但等一下。」這回答讓我尷尬一下。但他似乎沒有任何的不自在。

他說希望可以跟我預約時間,但我還是說我只接女生客人,「沒有關係,是我不好意思沒先打電話給妳。」他笑笑的,他的話裡沒有不耐,「是因為有個朋友跟我提起妳,剛好今天經過這裡就上來看看。」我問是誰介紹的?他說:「是攝影師張琪,上禮拜我們一起吃飯時,她稱讚妳的技術很好。」

張琪是個開心的女人,每次我為她按摩時,她總嘻嘻笑笑,有說不完的話,我偶爾回應她,往往不到一小時就說她要睡一下,還要我記得叫她起來。但是我沒印象她說過關於這位林先生的事。

跨性別者蒙受多少社會污名。Photo by chiang

我們隔著桌子說話,客廳裡混合著好奇和試探的空氣,時間慢了下來卻不覺得沉重,那應該可以試試看吧,我這樣想著,然後我說:「還是我先幫你做個三十分鐘,你可以感覺一下,看我的方式適不適合。」他說這樣也很好。這時我弟往廚房走,靠近我時附耳過來說:「你這客人長得好像女生喔。」難怪我弟一直賴著不走,但是我不懂為何說他像女生。

他跟在我身後往房間走,我請他躺在床上,要他趴著背向我,他翻身時有陣古龍水的味道,很淡,不同其他人的香水味總是直撲而來,要靠近他才聞得到。我把手輕放在他的背,很單薄,我沿著脊椎一節節的按壓直到腰部,發現這是一副纖細的骨架,肌肉也不緊實,不知道我的力氣對他來說是太強還是太弱?

我慢慢地調整著,但隨著更多的接觸,我的手似乎一再說著這是個女人,會不會是我想太多?隔著衣服移動中的手,感覺到他微微的顫動,我便停下我的動作,我問:「有點癢嗎?是不是太輕了?」「嗯。」

對他種種奇異的念頭讓我忘了我正在替他按摩,我改用手肘點壓他的大腿和小腿肚,這似乎讓他放鬆了些,接著他問我:「不知道我是否已經通過測驗,可以跟你約下次的時間嗎?」不知為何我聽見我自己說好。

後來他成了我固定的客人,也是唯一的男客人。有天我爸問我他是不是男的,我笑說:「你也看不見了嗎?」老爸回我說:「就是看不出才要問妳呀,而且妳很少有男的客人,誰知道到底是男的還是女的?」我反問:「難道他留長髮嗎?不然怎會看不出來?」他說:「也沒有,就一般男人的長度,那天他進客廳時,暗暗的光線下猛一看,他的臉型、皮膚,我還以為是個短頭髮的女生,是那種帥帥的女生喔,等他開口跟我說再見,我才知道原來他是男生!」

聽我爸這樣形容,我只能回說:「那是你老花啦,他是電腦設計師,學設計的都比較斯文啦,再遇到他跟你打招呼,可不要去問人家奇怪的問題。」接著就聽到我爸碎碎念:「搞不懂現在的年輕人男不男,女不女的。」

我可以理解我爸的疑問,但我也說不上為何他是男生卻又像女生。我12歲因為車禍而失明,我只記得那時身邊的男生常常是臭得讓人不想接近,不然就是在學校走廊上橫衝直撞讓人心生厭煩,後來進了啟明學校,正常的男生對我們不是嘲笑捉弄就是想在身體上占便宜。因此除了熟客介紹,我很少接男客。我的世界裡只有我爸和弟弟這兩個男人,他們占有一定的空間卻又保持距離,只要我出現他們就會自動讓開。

但他不同,他聲音很溫暖,有一次我正在按他肩膀的時候,他忽然說:「等一下可以換我按摩你的手嗎?」我停了一下,笑說:「今天忘了帶錢嗎?」我繼續我的動作,他則開始形容我手的樣子,像是說著一個他很熟悉我卻不認識的人。

我們也聊他去旅行時發生的事,我一邊聽一邊想像他形容的大雪狂風和日落,幾次我忍不住停下來坐在床邊聽著,他也順著起身坐在我身邊,彷彿我們就在故事裡並肩面向一望無際的大海。

我開始期待他預約的時間,他還沒進門我就很開心,直到有天我爸問我為何心情這麼好,被他這樣一問,我還撞到不知走了多少次的房門,但至少這一撞讓我醒來。

那天,我們如同往常的流程,只是我的話很少。過了一個小時後他摸著我的頭問:「今天發生了什麼事嗎?」我能感覺他的眼睛就正對著我的,因為他的呼吸就在我的臉上,看不見的好處就是說謊也不容易被發現。我說:「最近比較累,想要休息一陣子,所以我想下周的預約先取消。」他沉默了一下,才說:「那可以見面嗎?我還是來看你。」我搖搖頭說:「但是我看不見你。」

脫口而出的這句話還是洩漏了我的秘密,我覺得自己的臉開始發熱。然後他牽著我的雙手放在他的臉上,他開始說:「我叫林與仁,今年29歲,在電腦公司上班,交過一個女朋友……」我的手輕撫過他的雙眼,他接著說:「但是沒有成功,因為她說我長比她還漂亮,她的朋友還說我們看起來比較像兄妹,但她是哥哥。」接著我的手經過他修長的脖子並吻了他的耳朵,然後他繼續說:「我並不怪她,因為小時候很多人說我像女生一樣的可愛,但是長大後,男生像女生就變成是一種奇怪,那時我們是相愛的,只是她終究無法不去理會別人看我們的眼光。」

我的手停在他的胸前問:「那你是喜歡男生?」他笑說:「只有男同志喜歡我,我國一開始看A片,就知道自己喜歡的是女人,雖然……」他停了一下,接著他問我:「你知道什麼是陰陽人嗎?」他看到我的疑惑,開始告訴我什麼是陰陽人,跟他又有什麼關係,我抱著他,靜靜聽著他的聲音,訴說著性別不明的故事。

(本文經作者同意,作者為女書店「鳥吃掉種子之後,女人開始寫作」寫作班學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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