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婚姻中傷害我?

by 張(三靜)文

在婚姻中我經歷了此生最大的恐懼。

說起我的婚姻,不必再提起我在婚姻中承接的對待,只消說婚後半年就突然大量尿血,治療一年多以後才在榮總醫生的最後診斷下,判定是心身症,就可以想像我過得是什麼樣的精神生活。

這種心身症叫做間質性膀胱炎,差不多是一種可以讓人生不如死的毛病,但是又不至於臥病不起(但是它可以讓你希望馬桶一直黏在屁股上),在確認得到此症之前,我已經很久都沒有笑容,特別是在那個被稱作「家」的地方。一直到1997年底搬去中國,沒有與夫家同住,間質性膀胱炎才不藥而癒。

為了與前夫擁有一個自己的家,我放棄在台灣的發展機會,甚至打算放棄快完成的碩士學位,遠赴廣州與外調的前夫會合。

然而,在中國又出現新的問題情境,前夫某些過去未曾顯露的習性逐漸浮現,過去婆媳角色導致的創傷仍舊不 時作痛;特別是在孩子出世後,他過去潛藏著的更刻板的性別傾向,完全顯露出來,孩子滿月後,我就成為假性的單親媽媽,而且是一個在中國無親人無資源的媽 媽,在體力耗損、精神抑鬱的生活中,與坐骨神經痛、風濕性關節炎奮戰,他一個月至少半個月不在家,即使人在廣州,也常應酬到深更。

我必須全天24小時一個人看顧體弱的孩子,接著,我很不情願地發現自己已經有了憂鬱症傾向(不是產後憂鬱症)。

常常抱著孩子呆坐著,不由自主地升起絕望的感覺,這樣的心緒讓我著實的惶恐,覺得自己像一段漂浮在亂流中的浮木,孩子是我唯一的依靠。

我從小就反骨(編按:反骨是台語,為叛逆不隨波逐流、 很有自己意見的意思) ,這對我來說是靈魂的重要能量,但是在意識深處有時也敵不過父權社會價值與意識的催眠,所以傳統的女性行為模式也深植我心,所有在傳統婚姻中,女人應該做 的事,我都努力演出,可悲的是我有一個不能節制自己挑剔行為,又無比技術高竿的婆婆,剛開始我還可以在距離之外觀看她的舞弄,不為她所傷害,但是日日夜夜 的攻擊,即使是一個有教育背景的專業人員都會被擊潰,那個所謂的家成為我的無間地獄。

當我求助於公公的時候,他說:「你不是學這個的嗎?應該自己會消化啊!」,求助的結果不過又捧到另一碗的貶低,一個飽受著攻擊的媳婦,她最大的錯誤就是竟然不能默默無聲地被蹂躪,殺人者無罪,淌血者反而被怪罪「妳為什麼讓妳的血流出來!女人不應該有血淚的!」。

當無助地蹲坐在生命的谷底,眼見前方是無能攀登的高峰,回頭又見創傷堆積成的巨崖,我自問,難道我跟孩子就這樣一輩子困在這裡嗎?誰能救我們脫困?那些將我們推落的人,只顧著站在山頂叫囂侮辱,還有誰能救我?除了絕望,我還能擁抱什麼?

我蹲踞著,希望可以給自己一點溫暖,為了孩子,我一定要找到救自己的路,似乎是四面絕境的困頓讓我發現,最椎心的痛其實來自我自己,來自內在反骨的自我與被父權社會化的自我,在靈魂深處互相發功,想消滅對方。

原來,傷害我最深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當我發現,是自己拿著別人射來的箭,不斷刺傷自己的時候,原本極度憂鬱流不出一滴眼淚的我,終於讓所有的傷痛伴著大聲的號哭宣洩而出。

如果傷害我的就是自己,那我就有救了!除了自己,誰可以幫助我不再傷害自己。反骨的深層動能此時成為一 股強大的自我觀照力量,反骨不再是生命的騷動,而是履及生命的安定力量。我揭開過去一道道傷痕,開始重新詮釋過去一件件的痛,綴補襤褸的自我完整性,重新拼貼破碎的自我。

大量閱讀可以自我治療的書籍,在禪坐中深刻觀照自己的內心,一關一關逆轉自己的情緒。

有一天,我發現對婆婆的情結,原來不是憤怒,而是深層的巨大恐懼,我發現她射向我的箭,因為正中過去植入的情緒鍵而加重傷勢,這個情緒鍵又來自我的原生家庭。

在越來越深刻的自我觀照中,發現自己自小對不確定感的恐慌與焦慮,這份焦慮加深我對環境不利因素的負面反映,讓鮮血淌得更多。

在種種觀照歷程中,傷口逐漸癒合,陳年的結痂一塊塊撕下,身體與心理健康逐漸復原,但是對前夫的不滿及失望,逐漸轉為深深的絕望,隨著我的復原,對他幾乎不再持有任何期望。

在所有的努力都無效之後,我決定放棄此婚姻,認清了有些關係是永遠不可逆轉的,從此我與兒子的朗朗天空彷彿垂手可得,我也在這段婚姻中練就一身絕技。

單親的生活是充滿壓力,但是心卻是清朗的,貸屋而居、粗茶淡飯卻如置身佛國。

(本文作者非靜書房心靈成長工作室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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