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字班.姐妹情
by 夏曉鵑
「小時候,我常怨我阿公,當年為什麼不早點下船,在台灣或香港下船都好,為什麼等到印尼才下船,害我們生活這麼苦!」玉翠回想起童稚的心事,臉上仍不住地流露出至今未散的遺憾。
玉翠是印尼華僑,台大畢業後,憑著曾留學台灣的「僑生」優勢,順利地找到台北駐雅加達經貿辦事處的工作,羨煞許多同伴。也就是在那兒,我遇見了玉翠。
那是一九九五年夏天,我第一次來到印尼。開始真正對印尼 好奇,是在九0年初期。那時和幾位美濃的返鄉知青,開始了一段重新認識台灣農村的在地實踐,在這過程中,我們注意到農村有愈來愈多來自印尼的年輕女孩,她 們操著南洋風的客語,流動在伙房、農地、市集。是什麼樣的力量,讓她們離鄉離土來到台灣偏遠的農村呢?
帶著困惑,我來到印尼,拜訪了台北駐雅加達經貿辦事處的 官員。官員們知道我的來意後,喜出望外地:「太好了,總算有台灣學者來研究這個問題,外籍新娘將造成台灣很大的問題!」在那幾天忙碌的訪問行程裡,我注意 到玉翠,她總是在忙著處理文件時,用一種和善而有些羞澀的目光看著我。終於,她輕聲探詢:「你在做這個結婚的研究喔?!我每天處理她們的證件,我也一直在 想,她們為什麼要這樣子結婚?好像是買賣喔!」
玉翠對祖父當年未提早下船的遺憾勾起了我小時候神似的心事:「爸爸如果是美國人就好了!」記得那是每回被黛比身邊光炫的事物打敗時立即的反應。
當年我才三歲,二歲的黛比因為爸爸是美軍,總有那麼許多 令我羨慕的東西:鮮紅的蘋果、神奇的彈簧床、中西混血的美麗輪廓,和我一直想假裝懂的英文。黛比的母親,瑪莉阿姨,和我的母親是鄉下的童伴,和當年大部份 年輕人一樣,她們十幾歲就北上工作賺錢養活自己,和鄉下的家。瑪莉阿姨聽說美軍基地的工作待遇很好,便積極補習美語,就這樣,她順利地在美軍基地找到工 作,也認識了黛比的父親,鮑比叔叔。幾年後,在中美斷交前,瑪莉阿姨和黛比一家人,就隨著調回鮑比叔叔的祖國。
我再也沒見過黛比,但每隔一段時日,就會聽說瑪莉阿姨從美國寄來包裹,送給鄉下的親友,偶而我也會收到一些黛比用過但看來仍很炫的衣服。還記得那時候,只要看到來自美國的包裹,就會欣喜若狂。
一九九六年,我陪母親拜訪久未見面的瑪莉阿姨。瑪莉阿姨 住在全美最大的軍事基地附近,鄰居不少家庭有來自亞洲各地的婦女,她們大都是美軍駐亞洲各地時娶回的妻子。進了外表很美國的房子,意外地,看到卻滿是中國 味的家,中國字畫、佛像、和台灣拍的黑白照片……。瑪莉阿姨成天打著毛衣,一心想著可以送給在台灣的親人。阿姨有些辛酸地說:「現在台灣生活好了,他們也 看不上我給他們的東西了。有時候還覺得我送得太寒酸,怪我瞧不起他們。」在偌大的美軍眷屬社區裡,瑪莉阿姨除了點頭之交的鄰人外,沒有知心的朋友。每天能 慰藉她的,只有那一針一線編織出的思鄉毛衣。
同年夏天,我再度來到印尼,在雅加達認識了阿玲。阿玲剛 和美濃的阿生訂了婚,打從訂了婚,阿玲就格外注意各種有關印尼女子嫁往台灣的報章消息,特別是鄰里間對其他嫁出國的女孩的品頭論足。陪我到印尼各地做訪問 時,阿玲比我更積極、主動搜羅當地對印台聯姻的態度。曾經,擔心自己也變成談論的對像,她想取消婚約;終究,為了補貼家人生計,和下一代未來,她鼓足勇氣 來到陌生的美濃。
在印尼人面廣、辦事能力強的阿玲,原有份不錯的工作。橫渡無邊無際的太平洋後,她頓時因不識中文而變成稚子般的無助。雖然,從公公婆婆的口中知道,附近村莊也有從印尼嫁來的女孩,但阿玲總覺得她們和自己一樣,只能獨自隱忍鄉愁。直到一位鄰居邀她參加美濃愛鄉協進會辦的「外籍新娘識字班」,她才感覺自己走出角落,不再孤單。在識字班裡,社區的志工老師像朋友一樣地幫助她們和原本艱澀的中國文字打交道;同學們來自南洋各國,思鄉之情循著逐漸建立的友誼找到出口。
阿玲,以及台灣數以萬計的「外籍新娘」,都和瑪莉阿姨一 樣,為了追尋想望的未來,離鄉背景,忍受寂寥。阿玲和瑪莉阿姨遠嫁他鄉,想讓孩子能有比自己更好的生活,不會像玉翠,或者像我,在童稚的心靈裡,種下難解 的遺憾:「如果我的爸爸是…就好了!」如此必須遠走他鄉的生存模式,只要貧富差距一天不消弭,就必然不斷發生。
但是,這樣的夢想果真能圓嗎?瑪莉阿姨的美國夢,看似圓了,數十年的美國生涯,她卻只能獨自一人編織毛線衣,尋找和親人的一絲連繫。來自南洋的女子,她們未來是否也會像瑪莉一樣呢?
在南方美濃,八年前我們便看見了這群新移民,體認到她們 和許多台灣人一樣,為了尋找出路而移民;我尤其不願看到未來她們和瑪莉阿姨一樣,在子女的母國做個永遠的異鄉客。於是,我和美濃一群青年開始了外籍新娘識 字班的推動工作。在識字班裡,我們這群在地的志工,很自覺地建立與來自南洋各地的姐妹們間的姐妹情誼,我們相互地學習,而非為了「同化」這群充滿生命力和 智慧的姐妹。初來識字班時,南洋姐妹們個個睜大易受驚嚇的雙眼,像含羞草似的,稍與人對眼便瑟縮起來。如今,在識字班裡,她們一起學習、分享生命中的喜怒 哀樂,更建立了自信。
記得在一次識字班的課程裡,我們討論了台灣媒體如何報導「外籍新娘」,來自越南的玉霞帶些憤怒和嘲諷地說出識字班眾姐妹的心聲:
「為什麼老是說我們是『假結婚,真賣淫』?台灣人不也是有女人從娼嗎?但他們從不會認為所有台灣女人都想從娼吧!?」
玉霞一語道破了許多台灣人未看見的荒謬,從而,我們決定要讓台灣人聽見姐妹們的心聲。
如今,阿玲和其他的姐妹一樣,繼續素樸地過著生活,在識字班裡一起學習、交朋友。只是,現在很特別的是,她們有了一部自己發聲的紀錄片─「『外籍新娘』在美濃」,片首歌是識字班學員們的初聲試啼,歌詞最後是這麼說的:
朋友辦,識字班,
走出角落不孤單;
識字班,姐妹班,
讀書相聯伴;
姐妹班,合作班,
互信互愛相救難;
合作班,連四方,
日久他鄉是故鄉。
(本文作者為「外籍新娘識字班」創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