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望混亂的昏睡公主小桃 升學主義下犧牲者
by 余欣蓓
病史：思覺失調症（舊稱精神分裂症），生病30年。
發病時期：16歲，高中
目前狀況：再次混亂，急性病房中。
小桃圓圓的臉龐，十足鄰家親和力。她做事認真、講求完美，隨著病情越來越康復，笑聲也越來越開朗，中氣十足的嗓音，使人感受到豐盈的生命力。這樣的小桃，卻曾經歷過難以想像的掙扎與困獸人生。
成長中課業壓力之路
小桃就讀明星國中，課業壓力使她備感艱難，她仍奮力迎戰，好不容易迎來聯考前夕，卻因為感冒而身體備受煎熬，考試當天姐姐好意拿感冒藥給她服用，卻意外藥物過敏，身體直冒冷汗。在心情過分緊張、身體狀況又不佳的情況下，她失常考上了公立後段高中。公立高中已是佳績，然而在小桃心中仍然感到失敗，她感到愧對父母期望，只有奮力再讀。
只是面對高中結實的課業，小桃漸漸深感自己難以應付肩頭重擔，每日揹著沉重的書包上學，心裡卻有一種不如歸去的無助感。高三聯考，她沒有辦法考上大學，榜單下來能夠填的只有商科夜校。填志願那天是父親陪同一起選填，現場得知自己成績無法符合父親期望時，小桃感到自己人生非常失敗；不久後，父親便帶著小桃報名重考班，開始了重考人生。
重考壓力有增無減，心情低落更增加記憶與理解的困難，焦慮如果不排除，內心的困頓只會使讀書之路更形艱難。她開始變得很難專注，挫折再疊上挫折，小桃很難想像自己如果沒有考上大學要怎麼辦？
還記得一個絕望的午後，小桃走向行天宮，找了間算命攤卜卦，卜卦問題直接了當：「請問我考得上大學嗎？」沒想到算命師居然斬釘截鐵跟她說：「妳一定考不上！還不如趕快找個一技之長，好好訓練，養活自己。」算命師一席話，聽得小桃晴天霹靂，她第一個想法是，自己完蛋了，沒考上大學就找不到工作，也就沒辦法拿錢回家了。
她記不得自己是怎麼離開算命攤的，只知道自己像游魂一樣，晃蕩了一個下午。
回家後鬥志全消，對上學更感疲累。一日清晨，她再也沒有力氣去補習班上課，父親愛之深責之切，盛怒下隔著棉對她進行體罰，回憶起來，窩在棉被下的她已如行屍走肉、不堪負荷，她只想等父親的脾氣過去，讓自己能夠好好睡一覺。
病魔悄無聲息來襲 深陷趕考、重考的病榻夢靨
小桃已經開始發病了，卻無人知曉她應該就醫。習於忍耐的小桃自己將痛苦吞忍下來。父親對小桃有很大的期望，疼愛與失望之際，也使父親偶有口不擇言。小桃記得父親用台語說她是「垃圾」！一次垃圾、兩次垃圾，她開始覺得自己真的是垃圾。她感到自己在家中處境危險，自顧自想著，家裡的父母親、哥哥們應該都覺得她是多餘的人，在浪費家裡的糧食吧。
思覺失調症一個主要的症狀是「關係串聯」，旁人以為沒有關係的資訊，在他們的妄想中會覺得彼此之間透著訊息。此際小桃便陷入了這樣的難關，她覺得自己可能會被害，她無法保護自己、為自己辯白，連日常飲食在她看來都充滿危機。精神折磨之際，唯有溫柔的姐姐是她唯一休息的出口，她相信姐姐不會害她，姐姐端來的飲料、食物她可以安心享用。親人尚未發現小桃這些日積月累的改變，而小桃已漸漸病入膏肓。她終究沒有等到重考的機會，在無從得知算命到底準不準前，小桃就徹底崩潰了。
一個迷茫的清晨，小桃再也分不清楚今夕何夕，她開始語無倫次，對著家裡的人大吼大叫，父母親見狀不對，緊急將她送醫，這一就診就是漫長的醫療人生，揹著書包的小桃再也不用擔憂她考不上大學了，這次她連走進考場的希望都被命運剝奪。
她一頭住進八里市立療養院，進進出出幾十次，十幾年光陰荏苒飛逝，在其中的人卻混然不覺，唯有慈愛的老父親老母親為她掉盡眼淚。陷入混亂之際，她老覺得自己還在要去趕考的歲月裡，有時是要去重考班、有時要去參加聯考。她是遺留在古代的考不上秀才，年年赴京，期待有天能夠告慰鄉親父老。
在小桃的現實人生中，她早已離開升學戰場、學生身分早已褪下，然而在她的撞牆迴路裡，精神卻一直未能從考場退席，永遠的考場壟罩她的病榻夢靨，日日夜夜折磨她混亂的腦袋。
醫生診斷小桃的思覺失調症，混和多種症狀，主要以妄想與焦慮症狀最嚴重。她的藥被給得很重，腦部損傷得很厲害，吃藥的副作用使四肢與臉龐都變得擁腫、僵硬與遲鈍，曾經一度親友都以為沒救了；沒想到奇蹟發生，在醫生、親人與小桃自己不放棄的堅持下，曾經敲碎的拼圖再次拼湊起來，靈魂也漸漸回到完整，小桃的精神疾病終於有了穩定起色。
只是她仍然愛睡，昏睡是她最大的保護傘，親友以為她已經好了，只是懶著；並不知道昏睡也是病狀的一種，她需要以昏睡來調息自己，然而她的昏睡在不知情人眼中看來，實在好吃懶做。
勞動重拾現實感與生命責任
小桃在八里療養院的安排介紹下，上了電腦、烘培等職訓。她仍然沒有辦法拿錢回家，但這些偶爾的職訓，還是給了她天降甘霖的一些希望。在醫院轉介下，小桃來到孫媽媽工作室，又在孫媽媽工作室的轉介下，來到了美川的智立勞動合作社。每一個進階都代表著更多的現實與生命責任，工作難度提高、需要的耐心增長，小桃因為吃藥與過久昏睡所遲鈍的體態，漸漸回復活力與自信。
在智立勞動合作社的一年多裡，她做肥皂、理貨包裝，病情有了很大的起色，在每次午飯後的討論時間裡，也總是能跟著大家天南地北聊。小桃調皮跟我說起以前她很愛亂開玩笑，媽媽都說她是「三八美」，而小桃的媽媽已經在她漫長的病程中過世了。
對小桃而言，孫媽媽工作室有二、三十個人，工作起來比較輕鬆，因為是團體合作，也不知道誰做得好誰做不好。智立勞動合作社則人少，工作的時候往往是美川陪在旁邊一起工作，工作需要的專注度更大，挑戰也更多。
小桃對於如果有一天能夠像小瑩、小C那樣在主婦聯盟合作社好好工作、拿錢回家充滿期待。講到此她綻放生動自然、開懷愉悅的笑容，曾經如此痛苦的小桃，似乎真的可以在現實世界裡，慢慢快樂起來了。
我們聊起了時光隧道，數算飛也似的人生，病了29年，真的是一段長長的人生。
問她如果有人像她一樣也陷入升學絕境、心靈煎熬的時刻，她會想對他們說什麼呢？她回答：「我會想跟他們說知女莫若母，要聽媽媽的話。當初家裡都希望她升學，只有媽媽捨不得，說我讀個高中都這麼辛苦了，考上三專就去念吧。現在想想當初應該聽媽媽的話。」那如果有的人媽媽沒有這麼有智慧呢？那要聽誰的？她笑說：「那就聽我的。妳就是過好每一天，過妳可以做到的日子就好。然後還要多運動，真的不行，一定要就醫。」「對了！」小桃急急補充到：「還有一件事太重要了！不要相信算命師的話，他們是一張嘴湖類類（台語，天花亂墜、臭蓋的意思）。他們說的又不一定準！」我們相視而笑，小桃是一個重生的人。
當時的我並不知道，不過短短的兩個月後，小桃即將再次進入急性病房，這一次她住院後，出來之日遙遙無期……
（作者為自由工作者，本文經作者同意，選自《大霧中人—思覺失調工作錄》p.132-140，健行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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