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們不孤單
by 許佑生
《晚安,憂鬱》出版上市後,我的文字書寫告一段落了,很神奇地,我的另一場生活書寫竟因此才剛要展開,亦即有機會走到人群裡,去印證我在書裡所描述的種種心情和病情。
透過出版社的擘畫安排,我和胡因夢連袂在北中南作了五場巡迴演講,每一次我都在聽眾席裡發現一張張眼熟的臉孔,備感驚心。
倒不是說我先前認識他們,而是許多聽眾衝著憂鬱症的主題而來,若非身邊有親友為此所苦,就是自己深陷其中,所以不必他們開口,很多張臉龐均無聲地流露著一股鬱結。那神色無比熟悉,就像在照鏡子一樣,在他們的臉上,我醒目地看到了發病以來已經跟笑意隔離、跟生命疏遠的自己,心裡起了一陣陣絞痛。
以往我的出版作品偏重風格表現的路線,分別以同志議題、女性情慾為主軸,所以我早就習慣在演講場合看見年輕人、女性、同志族群、知識份子,但是在這次《晚安,憂鬱》新書發表的全省演講行程中,除了上述我的「固定班底」之外,也看到了新的年齡層、背景別。譬如,最明顯的是多了一群中年男女,特別是攜帶子女來現場的爸爸媽媽型聽眾,可見憂鬱症這場藍色心靈風暴真的是「雨露同霑」,不放過任何一種人。
一張扣人心弦的臉
雖然自己也經歷過幾次生不如死的發作痛苦,但是記得在台中的會場上,當我瞧見了一位面容苦到幾乎可以擰出苦瓜汁的中年男子,牽著像是兒子的小男孩趕過來聽演講,我的心就在滴血。
這是一張何等扣緊人心的臉啊!那種流佈在五官的苦澀,簡直是用利刃一刀刀刻鑿出來。近幾年,我在報社工作,因採訪的需要,以及周遊列國去增廣見聞,總算也是閱人無數了,但我沒有看過另外一張像這麼苦的臉,以致當我的眼神飄過時,竟然有股劇烈的衝動,想陪他大哭一頓。
不用他告訴我,光憑那張不言可喻的臉,我就猜得出他遭遇到了甚麼。大概是熬過了無數個失眠夜,精力透支,食慾每下愈況,看甚麼都沒胃口,對人生懶洋洋,覺得不會再有有任何吸引或安慰了。然而,他身為人夫人父,一家子的重擔都扛在肩膀上,即便已被憂鬱症糾纏到身心憔悴,形容枯槁,快要撐不下去了,還是必須天天勉強自己又爬又滾地去上班、去賺錢、去活著,連自殺都可能是一份奢侈了。
我至少不用養家,當猙獰的憂鬱症進犯時,就算已經癱死了一大半,我還可以隨時放下寫作,躺在床上賴死賴活,幾天幾夜足不出戶,像一隻命運悽慘的小動物躲起來舔噬傷口。
可是這位爸爸可不行,每天早晨都要跟黑天暗地的心情作戰,逼自己穿戴整齊出門去,萬一真的不支病倒了,暫時不能上班,心中也會被失職的內疚緊緊綁得片刻都不安,感到沒有療傷的權利。
我在數個演講場合,看見了不少這樣的爸爸,臉上的苦全似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原來憂鬱症的痛苦不只是抽象的、感覺上的一種形容,它真的可以具體變成一張如斯寫實的臉,把苦的內涵表露得淋漓盡致啊。
更多時候,我會看見一些女性們,在演講過程中,從開始就一直安靜地掉淚到結束,神情蕭瑟,渾身裹在一層濃得化不開的愁緒中。
這些受苦受難的人哪,我覺得都可以與他們心心相印,因為我實在太了解憂鬱症造成的苦了。即使只是跟他們交換一個眼神,剎那間,我便看透了他們的處境,而忍不住浩嘆。
許多憂鬱症患者可說是無名英雄,畢竟這種精神官能症不像一般生理疾病,有個照出腫瘤的X光片或驗血數據可以證實一切,而在某種程度享受起「當病人」的特權。憂鬱症患者多半要承受外界異樣的眼光,常常連家人都無法諒解,斥指為裝病、偷懶或不負責,除了病本身的折磨,往往還要額外扛下來由它延伸出來的諸多壓力,儘管如此不堪,患者還是要在明明很想死的這條爛泥巴路上匍伏而行,苟延殘喘。
所以,我在會場上看見的都是英雄,他們克服了憂鬱症慣有的心灰意冷、力不從心,親自來到現場聆聽,作的比我好太多了,我心中不禁為這群患難的同胞感到驕傲。
前後花了半個月左右,五場演講結束的當晚,一直隨行的桂花有了發現,下了這樣的結語,準確地擊中我的心結:「咦,佑生哪,我發現你在這五場的演講內容都不一樣。」
我苦笑道:「是啊,妳也注意到了?這樣妳就知道做一名憂鬱症患者有多辛苦了吧,即使我明白五場演講來的聽眾都不同,可是我也不能忍受自己重複講一樣的內容,好像有一個高高在上的我,就在那兒蹺著二郎腿,心想,哼,我的耳朵可是張大大地在聽喔,你這小子可不要講一模一樣的東西,不然丟臉吶!」
基於完美的自我要求,我在五場演講上,自動自發分別擬出了五份不太一樣的重點抒發,如此才感到比較心安,否則那個象徵「超自覺的良心」,虎視眈眈在俯瞰著我,這下可就有笑話可看了。但是,為了「超完美演出」,我也等於多承受了四倍的壓力。
我相信在以上所有這些會場上的聽眾席裡,不管年紀大小,不論男女,許多人背後可能也有一段非常煎熬的壓力,甚至是想自殺的磨難,一旦說出來,都是催人熱淚的故事。
可惜,在演講會場上時間有限,而且人來人往,就算演講終了,有不少聽眾私下來跟我多聊幾句,看得出一副憔悴的神態,我畢竟沒有機會聽到他們深入的生命點滴。
一顆悲切沉鬱的心
倒是在網路上,我一直接獲讀者的來信,跟我娓娓細訴他們染病的經過,有的到現在還與我保持固定的聯絡,我才得以進入了一篇篇灰色的心靈紀事,怵目驚心地讀到跟我類似的夢魘現形記。
其中,有兩個讀者一位是小梅,另一位是J,他們的來信,都相當深刻地揭露了憂鬱症與死亡陰影在他們身上拉扯的劇烈現象,血淚交織,我讀來再眼熟不過了。原來為憂鬱症所困住的人們或許互相不認識,但隱身在各個角落都承受著相同的蹂躪啊,當每一張受苦的嘴發出微弱的呻吟,竟然都一樣悲切,混合成了雄渾、沉鬱的靈魂之歌。
為了讓更多難兄難弟難姊難妹分享這支「萬人大合唱」(據保守估計,全台灣罹患憂鬱症的人口約四十六萬)的悲悵交響曲,我徵求兩人的同意,轉載了他們部分的信件內容。
小梅約莫是在《晚安,憂鬱》一上市就來信了,在第一封信上劈頭這麼寫著:「你的書中,有好多好多感受是我一樣經歷過的,我很佩服你可以寫得如此淋漓盡致。或許你會對我這樣的感受與表白覺得厭煩,但是我不會訝異。因為我也是一個總在追求特別、追求完美的人,每每我感受到我的生命特質有相同的同伴時,我總不禁興起排斥之感,卻又矛盾於自己長久以來所渴求的,不就是能了解與相知相惜的生命個體嗎?」
記得讀到這封信的起頭時,我嘴角泛出了會心的微笑,因為它挺神準地描述出了憂鬱症患者的局部特質:「不甘於落入俗套,汲汲追求獨特的自我」(很典型的完美主義之心理反射)。我敢這麼武斷地說,就是因為我也正是這種好笑的傢伙,常常自以為不同凡響,卻因此老把自個折磨得莫名奇妙。
隨後,沒有贅言,她就直接寫到跟死神交手的慘烈戰況了:「已經治療三個月的憂鬱症,好像真是甩也甩不掉的烏雲,細細綿綿地交織在我的生命旅程裡。我知道我還是沒有好轉的跡象,我知道我在矛盾,我知道其實大部分的自我是嚮往著死亡、解脫和心靈自由!我知道內心的自我希望自己的病情越嚴重越好,希望我能真正死去,不再背負壓抑的痛苦。
「我也有一個殘破的過去,甚至殘破到已經失去記憶、感覺和印象……。只知道,每每一個畫面會讓我痛苦,那是一個小女孩,躲在黑暗的角落裡,她在哭泣著、顫抖著,可是我記不得為甚麼她這麼痛苦,記不得了…。我想,她也和你心中的那個小男孩一樣,渴求愛、接納與關懷…。
「我一次次在生死交界之處撐過,但最令人痛苦的是,我必須在一堆無法了解和明白的人面前撐過去,有時壓抑不住,連哭,還得跑到廁所裡偷偷地哭…那種壓抑,是會撕裂人的心智,是會破壞人的靈性。越來越害怕,這樣下去,我將不再是個人,只是空有軀體、痛楚和絕望…。不過,也藉著你的書讓我知道,我不是一個人承受著相同的折磨。謝謝你……。」
聽見小梅的吶喊,我馬上寫了回信,那感覺好像是耳聞了一隻同類的狼,在遠處受了傷發出熟悉的狂嚎,聲聲悽絕,於心不忍要趕過去救援。
不久,又收到了她的來信,依然字字沾著血跡,讓我感受她那奄奄一息的元氣:
「救救我,我無法停止下來。我的心好難受,我一直喘息,好似快要窒息。我的身體不停抖動,彷彿懸在半空。救我,我的淚水一直往下落,我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我好怕,好怕,我怎麼了?不要抓我去醫院,我不要去醫院。救救我,我好想消失,拜託揪緊我心的手放鬆。
「因為我也清楚明白,沒有人會在乎。我小小的生命,真希望寄完這封信給你之後,我可以找到消失的方式,不再麻煩你,不再麻煩別人。我自由了,你也自由了。
「想要狂奔,逃離這個地方,沒有溫暖,沒有尺度,沒有界線,誰來帶我走?死,並不會得到應有的尊重。死,並不會讓人更加體驗它的痛。死,卻代表著消失。消失,很多很多事情就會跟著消失,那是一件美好的事情,美好,沒有藥物的美好。謝謝你曾經的擔心,你該知道,我解脫了。
「內在的我在反抗,但是那種虛榮,已經戰勝我心中那個苟延殘喘的小女孩,她啞口無言地站在心靈的暗處,我看見她搓揉著裙邊,淚水一滴一滴地落下。她低低的頭因為啜泣而上下擺動,我好心疼,真的好心疼她,但我無力也無能去幫助我心中的那個小女孩,只能任她繼續待在心靈的暗處;醫生,她應該是屬於陽光般的女孩,她的笑容應該是純真的,她應該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而不是跟著我,到處受累受苦,不是嗎?
「我在逼迫她,要她成長,卻發覺她極力反抗,她選擇了激烈的方式回應我,給我悲傷,給我痛苦,給我猶豫,給我掙扎。我無法幫助她,我無法開導她,所以我陷入水深火熱的痛苦中。我該怎麼辦?我好喜歡我心中的這個小女孩,這才是我最喜歡的我,可是我的周遭環境不能妥協我擁有她,所以我隱藏起,把她放在角落。可是她還是會不安分地跑來跑去,遇見過她的人都有著不可思議的反應,他們懷疑這個小女孩是我嗎?我好驚慌,怎麼她又跑出來,在我應該規律的生活裡?我好驚恐別人怎麼看她?我好難受!請給我幫助!
「這些都是我發作時寫給我醫生的信,那些一直緊抓心靈的惡魔,有時不只是單純地因為腦子裡的東西失控了……,而是很多的過往所堆積成的,不是嗎?」
讀完了小梅的這封長信,我很能體會那份心境─處在無止無盡的恐慌中。幾乎每個被憂鬱症掐住靈魂的人,心中都有一個小男孩或小女孩吧,沒有隨著身體長大,幼年的某些驚嚇或畏懼,從此定格在腦子裡,成為一生中揮之不去的陰影,也化作成年歲月中缺乏安全感、不時隱隱作痛的病灶。
一段撕裂心肺的生命軌跡
我常在想,憂鬱症患者所紀錄的內在軌跡,假如拿給一般身心健康的人閱覽,恐怕都不過是「滿紙荒唐言」罷了,可是在另一個憂鬱症患者的眼裡,卻剛好相反,像是「家書抵萬金」,通篇充滿了親切的鄉音呢。
幾乎在每一封信上,小梅都提及了死亡,像是:
「在發病時,想死的心是如此強烈,剛毅叛逆的自我,卻也救了自己一命。當我越想死,另一個自我就越不讓自己死去,所以,我緊抱著自己顫抖不已的身軀,衝進房間,拉開抽屜,找出我的藥,抖著手,流著淚,吞下藥丸…。再安慰自己,等等就好了,等等就會睡著了,不會再有痛苦。「那種撕裂心肺的痛,我是如此確信只有當下發作的人才能感受,因為沒有發作的我,也很難再度感受起那樣的痛…。每每在吞下藥之後,感覺那樣冷冰冰的東西,正在改變自己,是一種很殘忍的體驗,很難過,很貶低一個心靈的價值。
「步入了書店,不知不覺我被一本書吸引了,一本憂鬱症女作家黃子音寫的書,《另一種清醒》。略略翻過,我沒有勇氣讀下去,卻又放不下。裡頭有著我的情欲,有著我的狂想。我又望了望我的手腕,生命跳動的地方。我知道怎麼才是正確的死亡方式,我知道我只是想嚐嚐血液外流的滋味,我知道我只是又被體內的一股黑暗力量給控制了。」
小梅後來又捎來了一封信,主題簡潔扼要,僅有兩個字:「解脫」,顯然這仍是她心心念念所繫。
「有很多時候,家人的關心方式會造成更大的裂口,這也是我說服我的醫生要我的父母讓我在暑假自己一個人待在學校的原因。好難熬!真的是很難熬!常常我也是兇完媽媽之後,再躲在棉被裡哭,恨自己的暴怒無常,恨自己是家人的累贅。死亡的意念更加深,更迫近我滴血的心靈!好似真的只有死亡才能安慰我們的痛苦,好像只有死亡才能解決所有身心撕裂的痛苦!」
當時,我自己也才跟姊姊發生了嚴重衝突,看完了她的信,知道那種與家人對立,或是孤立於家人之外的煎熬,我便寫了真心相對的回信互相打氣:「這是一條極端辛苦的路,我昨夜又發作了,被我姊姊激怒,我對她大吼,說如果她不趕快離開我的房子,我不是殺了她,就是殺了自己。然後,我不接所有的電話,包括葛瑞,我的傷口一再被無知的姊姊捅破,流出大量鮮血。但她似乎也有病吧,只是不自知。唉,看來我們都必須好好撐著,不要被擊垮了。加油!」
憂鬱症患者與患者之間,存在著一種奇妙的交情,就字面來說,確實很符合那一句「患難之交」的成語,尤其把那個「患」字做了最鮮活的詮釋。因為在這個病症的扭曲下,我們的行為模式出現了很大的變異,常讓家人慌張不知所以然,也深感頭痛。我們似乎被所有的人誤解,或至少當作一團迷霧壟罩的怪物,不曉得到底怎麼了?但只有在同樣是憂鬱症患者的友誼裡,我們才感到一絲釋懷與鬆懈,覺得被接納、被理解、被同情、被安慰,而這對我們而言,正是無比珍貴的療癒力量之一。
最後我得知小梅考上了研究所,簡直是一項了不起的成就,因為準備甄選考試的期間,也是她與我通信最頻繁,正值心情起起落落,所以她能金榜提名,其艱辛程度實在非外人能想像,我真為她大力喝采。
另一位讀者J,跟我結緣比較早,甚至可以榮膺我的「最全職讀者」頭銜。可能由於一樣身為同志,在我的文章中可以找到共鳴,他讀熟了我的每一本書,還對每一個出處如數家珍,令我稱奇不已。我兩趟去台中演講,他都來捧場。
但是他一直到我出版了《晚安,憂鬱》之後,才跟我提起他也有憂鬱症,原來在他以往的遭遇裡,因為罹患了這個病,使得一些人敬而遠之,因此他不敢輕易告訴他人。
記得他曾經問我葛瑞知道我生病的真相嗎?我說當然囉,多虧有他的鼓勵與照顧,我才能一步步恢復正常的人生速度。他大感吃驚,覺得不可思議,因為他就是告訴他的男友,才把對方嚇跑了。
J一向表現出體貼的人格特質,他的來信上掛滿了一串固定的好友名單,顯示他時時念著朋友們,總會不時寄一些振奮士氣、安慰人心的電子卡片或問候信,提醒別人他的存在、他的關心不變。
相濡以沫見真情
譬如有一次,J轉寄了一封信,主題是「我喜歡你」,文間的蛛絲馬跡,基本上相當地反映了他的心思。
以下,我摘錄了這封信的一小部分:
「這是一本翻譯的書,譯者為楊茂秀,是由遠流出版公司出版發行的。這是美國作者沃博與齊華絲特合作的一本圖文集,以插圖為主,少少的文字為輔,大約只需花十分鐘就可以翻完,但翻完之後,卻令人忍不住發出會心的微笑。
我喜歡你,因為你是一個逗人喜歡的好人。
我喜歡你,因為你會記得我告訴你特別的事。
我喜歡你,因為如果我準備好要拍打紙袋,你就會預備好要被嚇一跳。
我喜歡你,因為當我覺得悲傷時,你不會老是要我立刻高興起來。
我喜歡你,因為……不知道是為什麼,但是發生了什麼事,有你在總是比較好。
「我喜歡你」這樣的話,總是很少出現在中國人的口語間。因為含蓄,所以給了吝嗇合理化的藉口。其實,我覺得「喜歡」這樣的情愫,還帶著對對方性格行為的欣賞與肯定,換個角度看,這還是一種鼓勵。既然有著正面的意義,為什麼不敢讓對方知道呢?
當網路革命伊始,在網上的我們莫不額手稱慶,科技創造了一個無國際、無隔閡的新紀元,在應運而起的虛擬社群中,既交心又交情;但是回歸到創造革命的「人」時,網上的熱情又好像不是那麼一回事了。」
還有一次J轉寄了題名為「送給我的朋友們」的卡片式信箋,一段文句之後,就配上一幅襯底的圖,互相搭唱,十分細緻。彩繪的是美麗的星空,文字則是這麼寫著:
「今晚是有著奇異空間的日子,歡迎您來到這個盛會。在火色的星雲中,生活著各色各樣的人,想過這個世界是這麼大嗎?星雲、星系,還有星球,但是我卻遇到了宇宙中的一個你,而且成為你的朋友,希望一同珍惜這份緣分!」
我猜想J可能因此活得滿辛苦吧,動不動就把一份心腸繫在別人身上,有如把控制自己心情的開關交給別人。如果有人珍惜還好,但時常是交到了粗心大意,甚或毫不在乎的人手上。
我總是很珍視著J的付出,因為我曾經也是這樣費盡心思地活著,深悉箇中滋味。表面上處處考慮他人,其實出發點都是怕別人不再愛我了。
J有一段時日的來信都很短,好像是被火燒著,情勢所逼,而發出急促的求救信號,連我讀起來都可以感受到那股十萬火急的焦煩,諸如:
「糟了,躁鬱來了!」
「越來越討厭自己了,完了!真的完了!」
「不知何時它又來了,來了,到了我身上,和你一樣痛苦!」
「今天發現我服的抗躁症的藥,是一般癲癇患者在服的Tegretol(),在打這封信時,我剛服完藥,尚有一絲清醒,清醒的時刻也愈來愈短了。」
「四月中旬就是我的生日,上天的玩笑就是,讓我停了一年的藥,再度出現在我的生活,生活是快過不下去了。」
「真的很討厭那種恐懼上身的感覺,覺得自己很卑微,討厭的事很多,只是哪裡又是海角天涯,能讓我躲一輩子?」
J的困擾不止於此,還有他家人從不願接受他生病的事實,甚至阻止他去看醫生,或者把他偷偷去就醫所領回的藥丟棄,反正就是完全否認有關他患了憂鬱症的一切。
糟糕,他遇上了最難纏的那一類「憂鬱症患者的家人」,不但不能形成支撐的後盾,還成為病情加劇的觸媒。
記得J曾經說過他不會去死,而會活下去,因為活著比死更痛苦之類的話,他等於選擇了一種更殘酷的死亡方式,讀來讓我怵目驚心。
那是他寫在日記上的往事,關於他對男友的依戀,大概基於患難相扶持吧,他也將之寄給我,一覽他如廢墟般的心境。
他是這麼寫著:
「很難想像你我已經不在同一方向,不再共同擁有同一個夢想,這段日子,不論我如何試圖改變,試圖扭轉都是沒有用的,想打電話給你,醫生不准,塔羅牌不准,日子在這樣的糾結中過了下來。我和你和事之間,正被軋盤在某個小說情節轉折處,動彈不得,我無法跳脫你的時間,即使自己沒有發現,你也沒有發覺。
你不喜歡這種說法,但是這陣子我是真切的如此度過,現在的我在藥的作用下思緒片片斷斷,這短短的幾十個字,我已反覆寫了無數次,我努力地想選一種清醒的方式來告訴你我的心情,但是藥物是無情的,抵抗只是引來更多的反彈,往往更令人害怕,並且往往超過我所能承受的。
我哀叫得像是一隻野獸,絕望地想找回逝去的人,和那些遺留下的曾經氣味。我很混亂,但是我必須選這種方式告訴你,告訴自己,我必需要選擇這樣的凌遲,畢竟它比我選將繩子套在脖子來得容易,因為活著比死更可怕。
我想囈語這生命的情境,你入微的細聽是一種自私,是一種殘忍,而且你具有比世界上大部分的更有善意,具有二到三倍的善意,我自恃著你我曾經愛戀,強迫你的接受,這可能是違背了原本再與你結合的本意,它將再度把你推向天涯海角。
活著、死去,對我來說,都不再是一個極積的行為,因為在病的煎熬下,活著才是一個罪的解脫,活著的凌遲更能釋放我極大的狂獸、侵饋我僅剩的意識。」
在跟那麼多讀者見面、通信的過程中,我常想起一句成語「相濡以沫」。它形容魚兒被釣上岸了,放置在魚籠中,缺乏水分,一尾尾魚兒便吐出口沫,互相滋潤,苟延殘喘,協助彼此度過生死交關。這句成語引用在憂鬱症患者之間的患難與共,實在再貼切不過了。
當發病時,我們不都像是那一尾尾在生死邊緣掙扎的魚嗎?無助透了,有時連精神科醫師也無法聽懂我們的心聲,因為他們沒有發作的親身體驗,多半只會從醫學原理判斷。這時,只有同樣在憂鬱症王國飄蕩的遊魂,才能互相用靈魂對話。
我在他們身上看到了自己,如同照鏡子那般清晰,或許憂鬱症患者真的有所謂的共同人格特質,甚至擁有同樣的一張苦臉!
然而,我因此知道自己並不是世上唯一這麼煎熬的人,總是好受多了,那感覺比甚麼藥丸都神效哩。
人的心理很奇妙,知道也有別人在承受同樣的苦時,自己的苦就變得比較容易下嚥了,好像它會被眾人分割成很多小部分似的。
憂鬱症患者剛開始最難過的一關,就是深沉的害怕,恐慌這個惡疾只侵襲了自己。所以,如果你正在忍受憂鬱症的折磨,請用力告訴自己:有許多人像我一樣,我不孤單,我會撐著。
網路上有許多憂鬱症病友組織起來的網站,分享心情、互相打氣,建議你不妨從網路的觸角下手,呼叫同類,壯大自己。
(作者為性學專家,本文為《聽天使唱歌》序言,由心靈工坊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