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掠食者與牠們的帝國》蘿絲.麥高文第一位女星受訪者現身

by 羅南.法羅

我人在車裡,車子則在西好萊塢裡穿梭,目的地是下一個要拍攝的地點,而消息就在此時傳遍了各家媒體:諾亞.歐本海姆被拔擢為新任的NBC新聞網總裁。歐本海姆將與他的老闆,也就是同時主掌NBC新聞網與有線電視頻道MSNBC的董事長安迪.列克(Andy Lack)聯手,共同面對一連串不成功便成仁的工作挑戰。而他們新官上任的第一項調度,就是發布原福斯新聞網主播梅根.凱利(Megyn Kelly)將在NBC出任新職。好幾則順勢捧他的報導都強調了歐本海姆的常春藤盟校光環、之前的劇作家生涯,還有他如何在割喉競爭的電視圈裡平步青雲。歐本海姆與列克的前任都是女性。其中歐本海姆的前任黛博拉.特尼斯(Deborah Turness)在稍微有點性別歧視的側寫裡,被形容說走路有一種「搖滾妹的大搖大擺」,但就我看來,這只是在說她偶爾會穿褲裝。至於列克取代的派翠莎.菲利──庫什爾(Patricia Fili-Krushel)則是個有著人資部門跟日間電視背景的管理階層人才。新的指揮體系現在全是男性,而且是白人男性:諾亞.歐本海姆、歐本海姆上面的安迪.列克、列克上面的NBC環球執行長史提夫.柏克(Steve Burke),然後是NBC環球母公司康卡斯特的執行長布萊恩.羅伯茲(Brian Roberts)。「這消息讓我相當、相當、相當地喜聞樂見。恭喜了,我的朋友!」我給歐本海姆發了這樣的簡訊,三分馬屁但也有七分誠意。「哈──謝了。」他回我。

從邪教家庭到性侵受害者,女星蘿絲.麥高文以回憶錄《勇敢》揭發好萊塢性別歧視黑幕。取自zimbio

我翻閱聯絡人,目光在我姊姊狄倫的名字上盤旋,然後睽違數月打了第一通電話給她。「我正要去採訪一個人。」我告訴她。「對方是知名女演員,而她對一個位高權重的傢伙提出了非常嚴重的犯罪指控。」

在家族合照中,大我兩歲半的狄倫常藏在我的身後:包著好奇紙尿布的我們共享客廳那張醜醜的棕色沙發;在第一場幼稚園話劇前夕,我被穿著連身兔子裝的她鎖住脖子,頭頂則承受她指關節的按摩伺候;在各式各樣的觀光景點前有說有笑,通常還抱著彼此。

我有點驚訝她接起電話。她通常不把手機放身上,因為她說過手機響會讓她緊張得心跳加速,尤其如果接起來是男性的聲音,她更會覺得挑戰十分艱鉅。從小到大任何需要打一堆電話的工作,她都直接打槍。狄倫的才華在於寫作跟視覺設計。她的作品扎根於她的想中,與現實世界相距說多遙遠就有多遠的多元宇宙裡面。我們都還小的時候,一起發明一個栩栩如生的奇幻王國,裡頭住著小小的白鑞火龍跟精靈。奇幻世界一直是她從現實中逃脫的出口。她寫了數百頁充滿細節的虛構小說情節,還畫出了許多世外桃源般的風景。但這些作品都一直在她的抽屜裡躺著。我建議過她整理個自己的作品集,或是把手稿拿去投,她會整個人凍結住,然後防護罩全開。我不懂啦,她會這樣說。

二月分那天在電話的那頭,她先是頓了一下,然後問出了一句:「而你要我的建議嗎?」關於她對父親的指控,我有沒有遲疑、表現得夠不夠堅定,都讓我們的關係盤旋著很多問題,而這些問題也讓長大後的我們多很多兒時照片裡看不見的隔閡。

「是的,我要聽聽你的意見。」我說。

「嗯,這是最難熬的部分。你會不斷地左思右想,等待故事出現。但一旦你把自己的聲音給放出來了,事情就會一下子容易許多。」她嘆了口氣說。「幫我跟她講要堅強。這就像撕OK繃一樣。」

我謝過她,她又是一陣沉默。「如果成功拿到了新聞,」她說,「千萬不要放手,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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蘿絲.麥高文住在跟一般人想像完全沒有落差的好萊塢明星家裡:一堆黃褐色上世紀中的現代主義箱子,藏在好萊塢山丘高處,柏樹樹叢的後方。屋子外頭有一片寬敞的露臺,露臺上裝了一個可以飽覽整片洛杉磯全景的浴池。屋內擺設得好像準備要轉賣一樣:沒有半張家人照片,放眼所及都是藝術品。挨著前門是一個圓頂禮帽形狀的回收霓虹招牌,念起來是「德比:女賓入口」[1]。再過去一點,在一組通往客廳的階梯頂端,有一幅女子關籠的畫作籠罩在光線下。客廳的白磚壁爐旁有一尊黃銅模型:《恐怖星球》裡麥高文扮演的角色,正用她的機關槍腳在瞄準著什麼。

坐在我對面的女子,已經不是我七年前認識的那個人。現在的麥高文看得出些疲態,繃緊著一張臉。她身穿寬鬆的米色毛衣,臉上畫著淡妝,另外剃了一個像是阿兵哥的光頭。此時的她基本上已為了音樂放棄演戲,而她的音樂有時會搭配她自己擔綱的超現實表演藝術畫面。她曾嘗試導演,並以短片《棠恩》(暫譯,Dawn),參加二○一四年的日舞影展。在那部年代設定於一九六一年前後的電影中,一名壓抑的少女棠恩被兩個年輕男人引誘到一處荒郊野外,然後在那兒先被石頭砸腦袋,再被用槍打死。

麥高文的童年過得並不輕鬆。她生長於義大利郊區一個名為「上帝之子」的邪教環境裡,那兒的女人非常嚴厲,男人則很暴虐—她後來告訴我說老家有人不由分說,就把一顆疣從才四歲的她的指頭上切下來,讓她飽受驚嚇而且血流不止。青少女階段的她曾有段時間無家可歸。等在好萊塢闖出名號後,她曾以為自己不用再擔心遭到剝削。她告訴我說在遭到溫斯坦攻擊之前不久,亦即一九九七年日舞影展期間,她曾經轉身對著一組跟拍她的攝影人員說:「我覺得我的人生終於要輕鬆一點了。」

在她的客廳裡,隨著攝影機持續轉動,她描述起自己的演藝事業經理人[2]是如何安排了那場她宣稱遭到侵害的會議,乃至於場景如何突兀地從飯店的餐廳轉到飯店的套房。她記得會議的第一個小時只是例行公事,與會的只是一個她當時單純認為是自己老闆的男人。還記得當時他誇獎了她在他製作的兩部電影裡表現很好,一部是前一年的《驚聲尖叫》,一部則是還沒殺青的《地心駭客》(Phantoms)。然後她想起了那仍歷歷在目,令她心有餘悸的過程。「要走的時候,原本的會議突然不再是會議。」她說。「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卻又有慢動作之感,我想任何活下來的人都會有同感……突然之間,你的人生轉了一個九十度的彎,開始離你而去—系統性的震撼,讓你的腦袋只能拚命趕進度,試著了解現在究竟是怎麼回事。然後一轉眼,妳整個人已經一絲不掛。」此刻的麥高文試著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我哭了出來,我完全不知道那是什麼狀況。」她回憶說。「而且我很小隻,而那人是個大塊頭,所以我的下場可想而知。」

「那是性侵害嗎?」我問。

「是。」她用一個字解決了這問題。

「那是強暴嗎?」

「是。」

麥高文說她諮詢了刑事律師,也考慮過要提起告訴,但律師卻叫她閉嘴。「我拍過床戲,」她記得律師指出的字字句句,「所以我的話絕不會有人相信。」麥高文最終決定不提告,而是與對方協調用金錢補償,條件是她得簽字放棄控告溫斯坦的權利。「我非常掙扎。」她說。「當時我覺得十萬塊是很大一筆錢,但那是因為我還是個孩子。」她認為這筆錢對他而言,「等於是承認了自己有罪」。

麥高文描述起一種體系—當中組成者有助理、有經紀人,有產業裡的權力掮客—並強烈譴責這代表的一種共犯結構。她說工作人員在她走進會議跟走出去的時候,都像說好了似地迴避她的眼神。「他們死都不肯看我。」麥高文說。「這些男人,他們一個個都低著頭,不願跟我有眼神交流。」而她記得跟她合演《地心駭客》的班.艾弗列克(Ben Affleck),曾看出她明顯在事發之後神色不對勁,也聽說她剛從哪裡出來之後,嘴裡說出的話是:「真他媽該死!我跟他說過不要再幹這種事的。」

麥高文認為她在事件發生後被列入了「黑名單」。「我從此幾乎再也接不到戲,而我原本情勢一片大好。然後等我好不容易又拍了一部電影—片子發行的時候卻又被他買走。」她指的是《恐怖星球》。
對任何倖存者來說,記憶都會一直陰魂不散。而萬一加害人是個大咖,那種無處可逃的感受又會更加刻骨銘心。「我會翻開報紙,」麥高文對我說,「就看到葛妮絲.派特洛(Gwyneth Paltrow)頒獎給他。」他就像神一樣「無所不在」。更別說還有星光大道的紅毯,有電影出來時要打片、要宣傳,而這些場合都逼著她要跟他一起擺姿勢、陪笑臉。「我只能再一次靈魂出竅,」她說,「把笑容不斷地複製貼上。」在指控他性侵之後第一次與他見面,她就先對著垃圾桶吐了一遍。

在鏡頭前,麥高文還沒能說出溫斯坦的名字。她還在武裝及準備自己。但她確實在訪談當中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他這個人,敦促著觀看者「把點連成線」。

「哈維.溫斯坦是不是強暴了妳?」我問。現場突然安靜到可以聽見針頭落地的聲音。麥高文像被按下了暫停鍵。

「我一直不喜歡這個詞。」她說。「這兩個字我說不出口。」

鏡頭之外,她已經能在我面前對溫斯坦指名道姓。在鏡頭前謹慎,有一部分是出於法律上的考量。她要確定有新聞媒體真的願意把這件事報到底,才能放心讓自己暴露在被告的風險之中。但我很坦白地告訴她:這對NBC來講也是非常敏感的議題,我需要她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這樣我們的法律盔甲才會沒有空隙。

「讓你們的律師看看這些東西。」她說。

「喔,這妳不用擔心,他們看定了。」我苦笑著說。

「要看仔細,」她用淚眼直視著鏡頭說,「不光是草草讀過去而已。而且我希望他們別是軟腳蝦,因為你知道嗎,他們的女兒、母親跟姊妹都是受害者。」

[1]Derby是加州的連鎖餐廳名,招牌用圓帽造形是因為derby也有圓頂禮帽的意思。

[2]好萊塢的藝人有經理人跟經紀人,經理人要負責栽培藝人,經紀人主要負責接工作。

(本文由臉譜出版授權轉載《性掠食者與牠們的帝國:揭發好萊塢製片大亨哈維.溫斯坦令巨星名流噤聲,人人知而不報的驚人內幕與共犯結構》第七章書摘,原標題「地心駭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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