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問你媽咪是哪國人?
by 徐育訊
實習第一天,看到小安第一眼,黝黑的肌膚,不同於漢人扁平細小的深刻輪廓,我幾乎馬上斷定,小安必定是東南亞人民的後代。
為了填寫學生資料,我詢問小學二年級的他,「請問你媽咪是哪國人?」從他仰望我迷濛的大眼睛裡,我看見了「困惑」,我靈光一閃,想到平常是由小安的哥哥正南帶他進教室的,正南看起來有超乎同儕的精明與世故,因此我請小安去六年級的教室問哥哥。不到五分鐘,小安跑到我身邊,他喘著氣:「哥哥(喘)……哥哥說(再喘)……說他不知道。」我帶著快要笑僵的笑容:「你可以再問問看,是泰國人?越南人?菲律賓?還是……」小安再次以音速飛奔而出,這次他花了八分鐘:「哥哥(大喘)……哥哥說(非常喘)……說媽媽好像是外國人。」
於是,我決定照著學生通訊錄,自己打電話給小安的媽媽,以簡單的英語,不到三分鐘就解決這個「難題」:小安和正南的媽媽是菲律賓人。
小安的爸爸是個靠打零工討生活的原住民,比小安的媽媽大了整整十二歲。雖然小安的父母社經地位低,又屬於雙重的文化不利,但小安向來是個讓老師疼愛的好孩子,調皮搗蛋的他有時令人頭疼,有時卻可愛天真地叫人捨不得氣他,而正南更是個難得的孩子,他是現代少數兄兼父職的典範,小安的功課都是正南一個字一個字教導出來的,正南常常自責,沒能把弟弟教得更好,害老師添麻煩。看著他憂心忡忡的面孔,不成比例的早熟,我心裡漲滿為人師的驕傲。
某天第一節下課,小安的媽媽匆匆替他送來課本和鉛筆盒,穿著一身汗溼花粗布工作服的她,操著不太純正的國語說:「以後上課的東西要自己帶,知道嗎?」班上的家偉像敏銳的老鷹瞪著小眼,大叫:「哈哈哈!小安的媽媽,長得和我家的菲傭好像哦!小安是菲傭的兒子!」
小安窘得脖子都紅了,他憤怒地吼著:「才不是!我媽才不是菲傭!你亂講!你亂講!」他像頭小猛獸撲到家偉身上,兩人迅速扭打作一團,事後老師要家偉向小安母子道歉,但是,事情並未到此結束。
小安從此對自己的身世感到自卑,他甚至因此不想到學校,而受到正南的責備。有一天,他紅著眼眶問我:「老師,菲傭是不是很不好?媽咪是不是被賣來台灣做苦工、生小孩的?」這一張原本應該活潑快樂的小臉,如今寫滿憂愁,正南的早熟,是不是他也經歷過這一切?
一年一度的母親節將至,我請小朋友畫一張卡片送給母親,家偉畫了一輛豪華的轎車、美輪美奐的房子,他得意地說:「我家有三棟房子、四部賓士!爸爸說,等我長大,這些全是我的!所以我先送一些給媽媽。」坐在他旁邊的小安有點不安地挪了挪身子,家偉接著說:「可是我家的菲傭都吃剩飯,我媽說,他們有東西吃就很高興了。」
眼看著一場暴風雨又將引爆,我急忙喝斥家偉。我告訴他們一個母親節的故事來轉移他們的注意:「媽媽心媽媽樹」,故事主旨是,只要是關心你、照顧你的人,不論這個人是姑姑、奶奶、爺爺或是誰,就算他的身份不是「母親」,但他就是在扮演母親的角色,因此他的「媽媽心」還是可以掛在媽媽樹上面。
同理可證,不論媽媽是乘坐著高級轎車,或是揮汗在驕陽下工作,是系出名門豪門的媽媽,或是飄洋過海的外地人,她們都是生養我們的媽媽,媽媽,是不分貴賤的,都是同樣偉大的,對不對?
我看見,小安的背脊挺直些,臉上的表情似乎多了點自信。第二天,正南如往常牽著小安的手進教室,臨走前,他走近我,堅定地告訴我:「以前,有人問我媽咪是哪國人,我都不好意思告訴他。因為我知道,菲律賓人在台灣代表勞工和貧窮,因此我加倍努力想要出人頭地。但是,以後,若有人再問我,我會抬頭挺胸說,我媽咪,是菲律賓人。」
小安和正南的媽咪,是菲律賓人,家偉的媽咪,是台灣的有錢人,但,不論這些媽咪是富是貧,都阻擋不了她們對孩子的愛,不論這些媽咪是哪國人,她們同樣深愛著哺育兒子長大的這塊土地–台灣,這樣,就足夠了,不是嗎?
(本文轉載自《新庴邊的故事》,感謝新境界文教基金會婦女部授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