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姐的第二春

by 吳瑞璧

人的一生中只有一個春天嗎?江姐的回答是「不!」對她而言,十七歲是第一個春天,她擁有健康、美麗、愛情……以及詩一般的少女情懷。一場飆車意外,讓她失去了一切,春天略過了夏秋,嚴冬提早降臨,酷寒的風雪未使江姐畏縮不前,她努力與厄運搏鬥,終於在二十年後尋得了人生的第二春。

之前,我與江姐已有多面之緣,但僅止於點頭微笑之誼,印像中她「酷酷的;不多話;難以接近」。為此前一晚躺在床上忐忑難眠,心裡不斷反覆演練訪談程序。

三月的雨,時而霏霏時而滴答,還夾雜著串串悶雷。一身濕漉趕到約定地點,江姐已端坐靠窗的位子等著我。一頭黑亮的短髮,尖銳有神的眼眸,高挺的鼻樑,薄而有力的唇,給人一種強烈的觀感:「啊!好一個堅毅女子。」在窗外的雨滴雷鳴伴奏下,不等我動筆發問,江姐一反平日的靜默,不急不緩地展開屬於自己的春天故事。

  • 上天的一記變化球

那年,她十七歲,與愛她的男友已經訂婚,計劃幾個月後高中畢業就要結婚,待嫁女兒心中對於未來充滿甜蜜而美好的憧憬。或許,上天見她一路走來,好球打得順手,想投個變化球讓她試試。未料,這記變化球竟使江姐痛徹心腑,也改變了她此後的人生。

一天夜晚,她與未婚夫共騎一匹「野狼」機車,在馬路上高速飛飆,正當,她雙手環抱著心愛的男人,輕閉眼眸享受著風馳電掣的甜蜜快感之際,剎那間天旋地轉,車禍發生了,前座的未婚夫僅受到輕傷,後座的她可就沒那麼幸運,整個人飛摔出去,身子重重地著地,致使胸椎十二節嚴重損傷,腰部以下完全失去知覺。

受傷初期,她對於脊椎損傷全然陌生,不認為會有多嚴重,即使醫生告訴她:「妳可能從此癱了!」她就是不肯相信(其實是不願面對現實),總以為只要努力作復健,終有一天會好起來。

出院後,除了正統的中、西醫之外,什麼稀奇古怪的民間療法,只要有人「報」,無論再遠再貴她和母親都會去試試看。當然,「物理治療」還是最主要的,每天無論陰晴風雨,她都由家人陪同到石牌榮總作復健。「記得有一次,我媽和我在大雨中攔下一部計程車,她先把我扶上車,然後請司機先生幫忙將輪椅放到後車箱,不料那人說什麼都不肯,只好無奈地下車。在雨中媽媽大哭,我竟一滴淚都流不出來。」我見到江姐紅了眼框。所幸經過幾年鍥而不捨的復健下,她由在地上爬行,到穿支架可以站立,再到持雙柺會走路、上下樓梯,回想一幕幕往事.真是血淚交織,艱辛倍嚐。

  • 不了了之的婚姻

「妳和妳那個未婚夫後來怎麼了?有結婚嗎?」我好奇地問。江姐面有難色地擺了擺手說:「唉!不堪回首少年時啊!我們可不可以不談這個?」一再追問下,她還是說了。

受傷,使江姐不得不放棄即將到手的高中文憑。未久,夫家基於「道義責任」將她娶過門,一年半之後,她勇敢的以自然生產方式產下女兒,讓所有的醫生驚呼「不可能的奇蹟」!當時丈夫還在軍中服兵役,除了幫孩子洗澡要請婆婆代勞外,一個母親對新生兒該做的,好強的她一樣也不假手他人。但住在夫家不能善盡為人媳婦侍奉公婆的本分,加上夫妻倆年輕氣盛,婚姻裡摻了太多的不甘、虧欠、自責、自卑……等雜質,美麗而脆弱的婚姻冰山很快地出現了龜裂,一道道裂痕急速擴展,終於被丈夫的一巴掌給打得粉碎。傷心的她忍痛將剛滿周歲的女兒留在夫家,獨自逃回娘家,從此丈夫對她不聞不問(不提離婚,也不談復合),二十多年來,江姐強忍著錐心泣血的思女之苦,如今女兒長大了,生得婷婷玉立且頗有主見,像極了年輕時候的她,母女倆終於可以見見面,通個電話,是她最感安慰的事。

  • 走出傷痛找到人生第二春

問道:「有沒有想不開的時侯?」她說:「回娘家的頭幾年,好多次想拿起菜刀、剪刀,就這樣下去……」她突然打住,連說:「啊呀!不良示範,忘了!忘了!」我無法想像這些年她費了多少力氣,才受得住身體癱瘓、婚變、母女分離等風雨摧逼。現在的江姐經常進出各大醫院,不為復健,是去輔導新進的脊椎損傷朋友,幫助他們走出傷痛的陰影。

她原本是運動場上常勝健將,代表學校參加過許多比賽。受傷之後,以為此生與運動無緣了,當她得知坐輪椅也可以從事運動時,非常興奮,有如久旱逢甘霖,全身的運動細胞又活跳起來。她忍受身體上的種種痛苦(脊傷病友常有:排尿排便障礙、肌肉痙攣、壓瘡、體溫調解障礙、麻痛、自主神經反射失調……等症狀),克服運動場周邊的處處障礙,在家人默默地支持與自己揮汗苦練下,田徑場中她奮力推著競速輪椅;網球場上她用力揮拍擊球;公路上她努力完成輪椅全省環島。在無數次國內、外運動競賽中,江姐再次找到生命的春天。

「只是,有一次在比賽場上尿失禁,真是糗死了!」從此每次出門的時侯,她都不吃不喝,家人剛開始有點反對(擔心她把身子搞得更糟),卻澆不熄她對運動的熱情。我問:「為什麼不吊尿袋?或者包尿片呢?」她靦腆地笑了:「女人嘛,總是愛漂亮,掛著尿袋,裹著一大包尿片能看嗎?何況插尿管一不注意容易尿道感染,大熱天包尿布不但難受,而且容易長尿布疹,我還是寧願憋著。」我再問:「憋尿不是對腎臟不好嗎?」,「沒辦法,誰教我愛運動?」她的笑顏如春天的朝陽。

二十年前馬路上飆「兩輪」的野狼,飆掉了江姐的第一個春天。如今,在運動場上飆「兩輪」的輪椅,飆出了她的第二個春天。

(本文轉載自《擁抱幸福的貓頭鷹》一書,感謝作者及健行文化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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