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不斷喊停的音樂會

by 吳瑞璧

布幕拉起,音樂會開始。小提琴的弓折了,稍候片刻;豎琴的弦鬆了,休息一會;單簧管的簧片掉了,停奏半晌;定音鼓的槌斷了,暫歇一下。周勳瑜的人生是一場狀況百出,不斷喊停的音樂會。

  • 曲目一:威風凜凜進行曲──艾爾加

二十四歲,年紀輕輕就拿到「英國皇家音樂學院」鋼琴、長笛雙主修碩士學位的周勳瑜,雖然擁有如此傲人的音樂成就,最初父母親卻不若一般人想像,對她有什麼刻意的栽培,反倒是消極阻撓。

勳瑜四歲學鋼琴,小學三年級學長笛,都是自己向父母爭取學習的機會,因此父親經常拿他認為「有用」的功課來要脅她:「要彈琴,課業成績必須保持第一名;要吹笛,珠算、電算必須打上段;要學音樂,必須天天練書法、寫作文,參加比賽一定要得獎……」將近十年的時間她到處向學校、老師、同學借琴來練,直到小學六年級才有自己的鋼琴。當她決心要去報考藝專音樂系時,還挨了父親一巴掌,勳瑜仍然堅持走音樂之路,後來妹妹、弟弟全走藝術的路,對一心期望孩子接續「會計師」事業的父親來說,落寞之情可想而知。

一頭黑亮的長髮,美麗脫俗的容貌,言語輕柔的勳瑜甜甜地笑著說:「在老人家的觀念裡,學藝術是『沒用』的,又不能當飯吃。現在回想起來,如果沒有他們強烈的反對,我們姊弟三人對藝術也不會那麼執著,所謂的『皮球效應』吧?」不過,心中還是很感謝父親從小對她的嚴苛要求,讓日後隻身到美國、英國求學的勳瑜,能夠獨力面對一切艱難。

一九九一年,周勳瑜意氣風發地學成歸國。與主修舞蹈、鋼琴的妹妹合作開設了兩家音樂班,招收對象以中、小學音樂老師與即將考音樂科系的學生為主,求好心切的她自己編寫教材、設計教學課程,教授正統古典音樂。同時,她也跟周元老師學習爵士樂,並合作出版了十一張佛教歌曲唱片,還為范曉萱、林慧萍等多位唱片歌手編曲,也擔任數部電影的配樂工作,經常有公開的演奏……,每天行程滿檔。如此充實而忙碌的日子,持續了兩年,誰都料想不到會因為她驟然倒地而「喊停」。

  • 曲目二:悲愴奏鳴曲──貝多芬

二十六歲,勳瑜的事業如日中天,前程似錦,身體卻逐漸起了病徵,經常感覺身體疲累,只以為工作繁忙所致未加理會。有一天,同事發現她昏倒在教室的地板上,送醫後,在加護病房中昏迷了半個月之久,醒來後,發現她左半邊身體癱瘓,更糟的是腦袋一片空白,彷若電腦中毒一般,所有記憶都被吃得精光。認不得眼前最親的家人、好友;不會寫中英文字、注音;連她視若珍寶的音符、五線譜,也全然陌生。

由於這類病症非常少見,醫生有很長的時間查不出病因,只能說「疑似」多發性硬化症,無從做積極性治療,自甲醫院到乙醫院,再由乙醫院送丙醫院;從急診室轉加護病房,再到內、外科病房,她在茫茫「白色荒原」裡過了三年「遊牧」生活,有一回還以「身體無病」為由,將她轉診到精神科,甚至引來一些江湖術士,有的說是中邪,有的說是被鬼附身,搞得一家人慌亂無措。延宕了七、八年才被證實為「多發性硬化症」患者,拿到罕見疾病「執照」後,一則以喜,終於知道病因,一則以憂,除了類固醇可以暫時控制病情外,到目前為止無藥可醫。

「多發性硬化症」是人的大腦中樞系統的神經外圍物質,遭到不明因素的破壞,以致訊息傳導變慢或停止,簡單的說法就是神經系統「短路」。患者會不斷地發病,每一次神經損壞的部位不同,症狀也會不同,可能出現:視力受損、四肢無力麻痹、疼痛、語言障礙、記憶喪失、暈眩、行動不便等症狀。十多年來,勳瑜平均一年要發病兩、三次,俗稱「千面女郎」的多發性硬化症,變化無常的病情讓她飽受折磨。

失憶三次。重新認識家人、朋友;重新學寫字;重新拜師學琴、練指法,重新學看譜、背譜……,好不容易喚回失落的記憶,下一次發病可能又要重來。她說:「失憶初期,腦中一片空白,不會有什麼情緒感覺,等到記憶一點一點拼湊回來,心開始慌了,怕了。」不知道這一次失憶,生命拼圖又漏失多少,還能尋回幾片。

全身疼痛。像被千萬支燒得火紅的針猛刺,那般灼痛難耐,起初醫院給一些嗎啡止痛,後來恐怕她會「成癮」而停藥,醫生要她試著「與痛為友,與痛共枕」,痛得失去理智的周勳瑜竟對他咆哮說:「你告訴我你痛不痛?痛不痛?我寧願作煙毒犯,要你管。」後來她才知道這位廖醫師本身就是癌症患者,他也很痛,奈何……。

她的腳逐漸無力,由行動自如到持枴而行,如今要靠輪椅代步,擅長的鋼琴,也因無力踩踏板,好久沒有公開演奏了。她視力急速衰退,樂譜要放大三倍才看得清楚。曾有一段時日由於語言神經受損無法說話,如今雖已恢復,但無法保證不再復發。年初才因手部麻痹開刀,所幸術後還能吹奏長笛。周勳瑜苦笑說:「全身上下破銅爛鐵,該壞的、不該壞的,全都壞過了,能修的就盡量把它修好,不能修的只好放著不用。」

就在第二次失憶,病魔纏身之際,交往多年的男友棄她而去,讓勳瑜傷痛許久。「我的一切努力都白費了」,曾經極度憂鬱地自艾自嘆,多少次心起輕生意念。一天,她無意間看到一向不輕易表露感情的父親,眼光中竟閃現無以言喻的悲悽時,勳瑜告訴自己再也不讓父母親傷心流淚了,決心要與「千面女郎」抗戰到底。此時,上天或許憐她孤軍難禦強敵,賜予她一位隨軍師爺兼貼身護衛。

  • 曲目三:「新世界」交響曲──德佛札克

二十八歲結婚,婚齡九年,談到她的另一半,勳瑜的話匣子便關也關不住。她臉上洋溢著陽光:「他是我板橋舊家的鄰居,小學三年級就認識了,二十多年來我們一直是無話不談的朋友,甚至會談論各自的男女朋友,從來沒想到最後自己會嫁給他。那時,我第N次發病住院,家人又慌亂成一團,他冷靜地跟我爸爸談,希望帶我回去好好照顧,就這樣我被『賣』掉了。」

婚後,家中獨子的先生不忍讓她脆弱的身子受懷孕生產之苦,一肩扛起來自婆家的壓力。他多方收集「多發性硬化症」資料,與醫生討論治療的方法。從事建築業的他為了與勳瑜有共同的話題,努力去涉獵各種音樂知識,朋友都以為他是學音樂的。幾年前,她開始坐輪椅時,心理一時無法接受,不願出門見人,是先生將她推出去逛街。他對勳瑜不斷鼓勵,完全包容、悉心呵護,成為她身心最有力的倚仗。勳瑜摟著雪白的馬爾吉斯犬說:「結婚快十年,我們從來沒吵過架呢!他和我同年,但是一直當我是孩子,『球球』和滿床的絨毛娃娃都是他買來逗我的。」好個幸福的小女人!

在先生支持下,勳瑜決心趁著自己還有能力,為社會多做些事情。加入罕見疾病基金會,參與成立「多發性硬化症協會」,只要身體狀況稍好,就去協會幫忙,她要發揮音樂才華尋回昔日的夢想,帶領罕病病友合唱團,到處表演向世人宣導罕見疾病、為組織募款,還去監獄中作義演,用音符撫慰迷失的心靈。

生病前只看到「美好」,生了病才發現世間有無數的「苦難」。每認識一種罕病心就好痛好痛,「你知道有一種病叫做『泡泡龍』嗎?全身長水泡,一不小心水泡會破。那個小女孩也學琴,你知道嗎?她每次彈琴滿手都是血……」,說著說著淚水由她圓亮的眼眸中流了下來。

根據健保局申領重大傷病卡來看,台灣地區約有四、五百位多發性硬化症患者,加入「協會」的病友卻還不到一半,多數患者都待在家裡當「職業病人」,勳瑜希望能將躲藏在暗處的病友帶出來,雖然無法提供實質的幫助,至少讓他們知道「協會」是一個可以尋求支持、相互取暖的家。「其實,病久了都病出一些『心得』,大家走出來分享自己的心情故事,對身體總有些助益吧?我想。」她說。

她不再怨恨命運弄人,因為失去而獲得更多,因為殘病使生命更健全。勳瑜說:「積極看待多發性硬化症,最壞的結局心裡早已作好準備,我不會害怕。」

  • 曲目四:……
  • 曲目五:……
  • 謝幕

雖然,音樂會的進行被迫斷斷續續,勳瑜不確定還能吹彈多少曲目,也不知道生命樂章何時會畫下休止符,她仍將全力以赴。她說:「生命貴在精彩,不在長久。如果人生再來一次,我寧願選擇現在的『我』,而不要一個無痛無病、平庸的生命。」周勳瑜希望有一天當「謝幕時刻」來臨,全場觀眾起立為她的「精彩」演出而喝采。

  • 後記

二00六年三、四月間各家傳媒都報導周勳瑜患了「多重人格症」,身體裡住著十六個「次人格」,其中一個「次人格」喜歡上網購物,欠下數十萬卡債,遭網購公司控告,法院判決無罪。事後,勳瑜傳了一則e-mail給關心她的朋友們:「我不害怕,就如同面對身體上的病痛,我必須面對、接納『他們』,才能繼續屬於我的人生。」

這場音樂會,雖然不斷因故喊停,還不時地無預警換角,但無論如何詭譎多變,周勳瑜都要演奏下去。

(本文轉載自《擁抱幸福的貓頭鷹》一書,感謝作者及健行文化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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