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手護環境的工匠上篇】刻在土地裡的名字

by 徐銘謙

刻在土地裡的名字

山姐停下撿拾石頭的動作,看著剛完成改道的「雪山新路」,吐出一句:「好美啊!就像美國的阿帕拉契山徑一樣。」[1]我以為她在滑手機看照片,停下動作張望問:「哪裡?我看看。」 山姐努努嘴,我順著她的目光抬眼看過去,這是為了解決原步道過陡造成的沖刷,步道師群與雪霸國家公園保育志工們花了兩天的時間,在雪山主東線 3.5K 處循著等高線闢出的平緩路線。忘了是偉達還是義成取名「雪山新路」,很美的小名,讓我想到日本槍岳到燕岳之間、表銀座縱走路線上關鍵的「喜作新道」。

步道志工。徐銘謙提供

我放下工具、把手套脫掉,也跟著欣賞起來:「被你這麼一說,還真的很像,尤其現在的光線從林間灑在新掘出來的步道上。」我轉頭看著山姐問:「你去過嗎?」岳界人稱「山姐」的游寶環,是走過三次中央山脈大縱走全程的傳奇人物,2010年她來參加太魯閣國家公園步道志工,拿著我寫的《地圖上最美的問號》(書名現為《我在阿帕拉契山徑》)來找我簽名,我翻開其中一頁介紹台灣長程山徑縱走的歷史,指給她看:「書裡有你的名字耶!」她笑笑說了更多細節。雖然年紀大,但後來好幾次一起修步道,她總是全力以赴,沒有完成不肯休息。

她大笑回答:「沒有啊!但是我看過照片,而且我之前去過美西國家公園的步道,也是長這樣的。」在雪山服勤多年的她認真地說:「對我來說,這是雪山最美的一段小徑,雖然才75米長!」[3]

那天因為這段對話,阿帕拉契山徑的畫面歷歷在目,腦海中定格在2006年步道工作倒數兩週前,領隊泰德一再要我考慮留下來加入阿帕拉契山徑協會,一起繼續帶隊做步道的那段對話。[4] 最近偶爾在結束一天的步道工作後,不免會想,假如人生回到那一天,如果存在平行宇宙的話,當時果真有機會留在美國的話,那現在會有什麼不同的人生際遇?同樣都在做喜歡的事情,在美國,或在台灣,會有什麼不同?哪一個我會比較快樂?

在台灣推動手作步道是雙倍速的時間感

阿帕拉契山徑傳承自 19 世紀美國新英格蘭山區維護步道的工法與志願參與的社群文化,美國有發展成熟的荒野保育價值觀以及完善的國家步道系統法
制度支持,組織有健全的教育訓練體系與經驗純熟的工法技能,在那裡做步道確實是夢寐以求的良好環境。自1921年班頓.麥凱(Benton MacKaye)以〈An Appalachian Trail: A Project in Regional Planning〉(編註:阿帕拉契山徑:一個區域性計畫的方案)一文倡議串聯阿帕拉契山徑,至今滿一百年,每年吸引上千名全程行者的夢想,也啟發了日本的信越步道、陸奧潮風步道、黎巴嫩山岳步道(Lebanon Mountain Trail)、以色列國家步道(Israel National Trail),與澳洲比布蒙步道(Bibbulmun Track)等,夢想啟發夢想,像蝴蝶效應般深遠。

而在台灣,雖然早先也有在地的傳統工法,但在現代政府的工程採購制度與造價利潤的產業結構下,[5] 山徑美學已經被水泥、鋼構等想像中一勞永逸的耐用材料所替代。要想提倡降低對環境的干擾、友善生態的工法與常態維護的制度系統,不可能僅止於單純享受學習新工法、在土地上勞動的樂趣,還必須設法先在夾縫中找到推動社會變革的著力點。

或許是因為這樣,在台灣推動手作步道的時間感是雙倍的速度,既要精進現場的實作,還要打開政策實踐的空間。記得 2016 年出版第一本《手作步道》時,我在序言〈十年砌匠心〉裡面提到:10 年來在全國各地操作過 70 條手作步道中,挑出 13 條北中南東的步道故事。[6]  5 年後在2021年的此刻,全台操作過手作步道的場域已經達到140條,減半的時間,數量卻加倍,本書從中精選 17 條做介紹,除了北中南東,還跨越到了離島中的離島——澎湖東嶼坪前山步道。

統計到2020年底,在全球Covid-19疫情之下,一年舉辦手作步道活動的場次來到 75 場,參與志工人數也再創新高,一年將近 2,000 人次,[7] 在台灣推動 15 年來,累積已有超過一萬名志工在步道上實作過,貢獻超過六萬小時,可以說我們不是在步道上揮汗工作,就是在前往步道的路上,為捲動更多政府部門、社區居民、熱情志工加入而作準備。

支持這樣龐大的工作量的,就是自2013年起陸續與全國六所社區大學合作開設 14 期的「步道學入門課」,從 500 多位學員中邀請參與實務課,形成的
「步道師種子師資共學社群」中,目前已有 58 個種子師資、18 位實習步道師、7 位步道師、3 位資深步道師,構成了主要的專業力量,另外還有發掘表揚 6 位耆老榮譽步道師,保存在地傳統工藝與生活文化。[8]

手作步道。左二站立者為作者徐銘謙。徐銘謙提供

被土地馴化的歷程令人憶起對自然負有責任

一口氣說完這麼多數字,因為總是被問到這麼多年做了幾公里。只要實際參與過實作活動,就會知道用公里為單位來衡量有多天真,因此有一段時間我耐心地整理出屬於手作步道的量化統計,這是為了回應「大人們喜歡數字」的需求,以佐證其分量。

然而,「真正重要的東西,用眼睛是看不到的」,大部分的人往往看不出來步道有沖刷等問題,甚至不知道這些問題跟自己踩踏的關聯;當然,如果是 走在經過手作步道改善後的路上,更是渾然毫不察覺,以為天然如此。我們常常會在凹陷成溝的步道上,埋設塊石以形成模仿自然的穩定結構,解消水的動能以留住土石,形成一個一個小小的契機讓大自然在此做功,待土石日積月累回填補滿,上面重新萌發植被穩定坡面。

有次一位志工在辛勞一整天完成這個工項後,哽咽地回饋,想到自己做的事情有一天能發揮效果覺得很感動,但這些埋入的節制壩將來如果成功被填 滿,就沒有人知道曾經有人在這裡做了什麼。

我想起環境倫理大師李奧帕德(Aldo Leopold)說過,有關自然資源保護的論述:

「最好的定義不是用筆寫的,而是用斧頭寫的。這件事關乎一個人在砍樹時,或者決定該砍什麼樹時,心裡在想些什麼。一個自然資源保護論者會謙卑地認為,他每砍一下,就是將他的名字簽在土地的面孔上。不管是用斧頭或用筆,每一個簽名自然都是不同的。」

這麼多年來,一萬多個志工在土地裡埋入穩固大地的土石,如同一筆一畫謹慎刻下的簽名,成為被土地接納的一部分,這是最謙卑的驕傲。最終衡量手 作步道成功與否的標準,就是能否減緩人對自然造成的破壞,並且連同努力的人為痕跡一起恢復自然。如同只有小王子記得自己守護過的玫瑰,被土地馴化的歷程讓人重新憶起對自然負有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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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阿帕拉契山徑(Appalachian Trail)位於美國東岸,為1921年班頓‧麥凱倡議串聯,於1937年完成,總長超過 3,500 公里,南起喬治亞州,北至緬因州,為1968年依據國家步道系統法所指定的第一條美國國家步道。
[2]喜作新道位於日本北阿爾卑斯山區,是指獵人小林喜作於1920年開通大天井岳到槍岳之間一段路線,提供健行者近便的路線。
[3]山姊已於2021年春因病逝世,謹以此誌念山界前輩的風範。
[4]詳見徐銘謙,《我在阿帕拉契山徑:一趟向山學習思考的旅程》,行人出版社,頁209-210。
[5]詳見徐銘謙、林宗弘等,2011,〈山不轉路轉:公民社會與台灣步道技術典範的轉型〉,《科技、醫療與社會》期刊,第13期,10月。
[6]詳見徐銘謙,2021,〈十年砌匠心——手作精神的公共之路〉,台灣千里步道協會,《手作步道:體驗人與自然的雙向療癒》【千里步道系列1暢銷增訂版】,果力文化出版社,頁10。
[7]詳見「台灣千里步道協會2020年度工作報告」。
[8]詳見「步道師認證體系與手作步道活動準則」。

(作者為台灣千里步道協會副執行長。本文經作者授權轉載自《手作之道:築路,與自然對話的山徑美學》導論〈成為手護環境的工匠〉P.11-15。小標為網氏所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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