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手護環境的工匠中篇】學習像一個匠人思考

by 徐銘謙

手作步道的美學

每條完成的步道,就像在土地上寫出一部作品,脫離作者自有生命,對行人開放閱讀,自身在沉默之中持續漸變與表達。手作步道的活動過程也是開放的文本,很多時候,正因為參與施做的人,來自各行各業,不是所謂的「工程專家」,更能夠帶來不同的觀察,看到問題的多面向,激盪出「非標準解、非唯一解、非固定解、非萬用解」的解決方案。參加者帶著各自的生命經驗,在做步道的過程中點燃心裡某個火花,用自己的詮釋與行動,找到自己的方式去擴展、延伸與實踐夢想,反過來使手作步道的內涵越來越豐富。

手作步道不只是工法技術,更有豐富生命經驗交織其中。台灣千里步道協會提供

記得有次與家扶中心合作,帶著高關懷的青少年做砌石駁坎,有位社工師就分享挑揀石頭與疊放石牆的思考,「就跟孩子一樣,每個石頭都有稜有角,有自己的個性,沒有不適合的石頭,只要反覆嘗試擺到對的位置,還是能成為一面整齊、堅固又美麗的駁坎」。因為這段話,後來每當砌石的時候,有人想拿鐵鎚敲掉石頭的稜角、修整成平面的時候,我總會忍不住說,「先別敲,讓我來試著擺擺看」。

曾有一個來上步道培訓課程的學員,本來是化妝、穿著時尚、踩高跟鞋的女生,因為參加手作步道,克服了害怕蟲、髒與泥土跑到指甲裡的恐懼,開始 了登山、攀岩、潛水、划獨木舟的戶外人生,而且日常生活還會自備水壺跟食物袋。還有一個土木系的教授找我去講步道工程課,原來是女兒上過步道學課程後,不但說服父親了解,還準備以此為專業繼續發展。

最近重回暖暖做步道(詳見《手作步道:體驗人與自然的雙向療癒》頁198-213),名單中竟然有市議員跟服務處同仁報名參加,老實說,我原本心想這可能是來做秀,露露臉就 離開趕場。開場大家自我介紹時,有一個年輕的女生站起來,開頭就說:「老師,你還記得我嗎?」原來她在台大念書時曾經上過梅峰農場修步道《手作步道》頁130-143),此後手作步道像個種子在心中發芽,日後選上議員,也希望可以影響選區與市府。那天她帶著老公與助理來參加,彎腰搬石頭、疊石頭,全身是泥,一整天。

要把步道做好,手的勞動與腦的反思,其實從來無法分開。台灣千里步道協會提供

手作步道不只是工法技術,更有豐富生命經驗交織其中

每當看到一雙雙因實作、思考而發亮的眼睛,從參與者身上看到那些被激發出來的能量、或善念,形成善的循環。每每看到善的能量的聚集、共振,以及由此而來的輻射、擴散,鼓聲震盪,讓我又被充飽滿滿的電下山。

在日本推動「登山道近自然工法」的岡崎哲三,也觀察到參與者的轉變,開始會想,「明年這裡會變得怎麼樣呢?數年後,這裡的環境景觀會變成什麼樣子?甚至期望動植物能夠因此繁盛,不要再受到破壞」,想法不再只有「步道只要好走就好」,而是會隨著自然的時間推演,產生更宏觀的視野。[9]人們開始會因為希望自然變得更好,而進入山林,那真的是對山林、對人來說都很美好的轉變。

看到這個層面,也許就不會再問我有關工程專業與工作效率的問題。手作步道不只是技術與工法的層次,當然專業的設計師與營造工人學會操作是重要的,但是由山林步道的使用者來做日常維護,不只是整理好一條既照顧自然又好走的步道,還有很多意想不到的生命經驗,會在某個地方持續發出自己光亮。即使是非專業的,這些人也都會成為為了「想把事情做好而做好事情」的「匠人」。

學習像一個匠人思考

在上一本書《手作步道》的導論〈十年砌匠心——手作精神的公共之路〉中,我解釋過2009年「手作步道」命名的來由,我想以「手作步道」來表述步道「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的境界,強調既然志工做得出來的品質,工程作為一種專業,沒有道理做不到;無論由誰來做,最終都應該要符合這樣的原則與品質。因此既非好像沒有人介入、純粹天然的「自然步道」,也不是過於強調工法樣態、而未照顧整體地景的「生態工法」。而強調「手作」基本排除了重機具的使用,那樣至少能將對環境的干擾減低到人力能及的程度。

如今雖然「手作步道」的概念已經被廣為運用,但是還是常常被寫錯成「手做」。之所以採用「手作」而非「手做」,是因為後者「做」是動詞,動作的內容指涉相對具體,動手做出來的東西都可以稱之;而前者「作」指涉的可以包含較為抽象的層次,除了具體的成品,還有追求工藝與品質的過程,同時包含動腦創造設 計與動手實踐操作的過程。

手作步道彷彿在森林裡寫詩,是帶有詩意的創造

從多年來在各地挖掘記錄的傳統工法來看,步道維修這種工藝的特殊性, 還要建立在對所在的「風土」的整體理解上。風土源於法語 terre,是「土地」的意思,一般用在描述孕育不同產區葡萄酒的環境,包含造就一地獨特環境的所有自然因素,如:氣候、天氣、盛行風、降水、河流等水域、地形、地貌、海拔、地理位置、溫度、陽光、土壤和周圍植被等。其知識與技藝含量往往比慣行工程更高,設計圖紙往往無法涵蓋其豐富度與考慮細節,也不可能以同一套圖在不同環境複製貼上。即使是用人力動手做出來的,如果不了解問題的環境根源,只是因為熱心、為做而做,或土法煉鋼、有樣學樣,那也同樣不能稱之為「手作步道」。

與此相對應的英文翻譯,要如何呈現中文「手作」的意涵,其命名過程也是煞費心思。其實因為歐美的步道基本上都是以人力建置,大部分採取志工社 群參與,少部分較專業的以契約方式委託公司,但是呈現的樣貌基本上沒什麼差別,看來就是很「自然」。所以英文直接以 trail building、trail maintenance、 trail rehabitation 或 trail relocation,分別描述不同程度或內容的步道建置與整修工作。

但是在台灣,由於公共工程的思維與制度邏輯,同樣的英文詞彙指涉的步道樣貌,就會變得很「工程」,變成頭手分離的異化造物。曾有人嘗試直譯英文 handmade,此與德文的 handwerk(必須用到雙手的技術)和法文的 artisanal(手工製作的)類似,都主要強調手工技能。在柏拉圖的考究,「技能一字的字根來自希臘文的『創造』(poiein),和『詩』(poetry)一字有同樣的字母,在荷馬的讚美詩裡,詩人也是另一種匠人」。也許因為類似的出發點,劉克襄老師在上一本《手作步道》裡的推薦序,會以「我們在森林裡寫詩」來描述手作步道,技能顯然是帶有詩意的創造。

「手作」二字的寓意

哲學家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曾經為了解答歐本海默(Julius Robert Oppenheimer)為何會發明原子彈,艾希曼(Otto Adolf Eichmann)何以追求有效率地把猶太人送進毒氣室的工作方法,因而把工作之人區分為「勞動之獸」(Animal Laborans)與「創造之人」(Homo faber)(拉丁文指的是「會製造工具的人」),前者只專注做完任務,不問道德;後者則會思考勞動與實踐的意義與目的。我認為這樣的區分,某種程度可以對應「手『做』步道」與「手『作』步道」的差別,但是社會上往往過於將「創造之人」所著重的思考層面看成脫離勞動的存在,而有所謂「動腦」的比「動手」的更高尚的迷思。

對此,理查桑內特(Richard Sennett)抱持異議,他在《匠人:創造者的技藝與追求》(The Craftsman)書中,從實用主義的觀點來說明,「手與腦之間的密切聯繫,凡是優秀的匠人都會在具體實作和思考之間展開對話,這些對話會演變成持久的習慣,這些習慣會在解決問題和發現問題之間建立一種節奏」。

而我從手作步道的經驗中學習到,要把步道做好,手的勞動與腦的反思,其實從來無法分開,只講工法技術卻不瞭解自然系統,更是不可能達到能被大自然驗收的品質。

因而最後幾番討論,我們將手作步道的英文翻譯定為「Eco-craft trail」,強調生態的考慮,採用英文的 craft(技藝)來涵蓋手與腦、工藝與藝術融合在一起的過程,這包括了反覆的刻意練習,發現問題與解決問題,不斷反思與感受自己的作為,追求卓越、精益求精的品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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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岡崎哲三,2021,〈北海道大雪山山徑維護——從近自然工法探討國家公園管理與使用的理想〉,林務局 「2021自然步道國際交流論壇」。

(作者為台灣千里步道協會副執行長。本文經作者授權轉載自《手作之道:築路,與自然對話的山徑美學》導論〈成為手護環境的工匠〉P.15-18。小標為網氏所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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