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 Noche(夜晚)

by 張瓊齡

La Noche,是我收藏的一幅版畫作品的標題,西班牙文的意思是「夜晚」,作者Su是一位台籍陶藝創作者,為了延長她在西班牙居留的期限,最省錢的辦法,就是到當地的社區大學選一門課,之前她選了彩繪玻璃,這回則是版畫。

我原無蒐集藝術作品的習慣,坦白說也沒有那樣的閒錢可以投資,但因為希望不著痕跡地資助這位朋友,購買她的作品是最佳方式。也為了讓她那位以木工見長,以骨董木造家具維修師自居但事實上一年接不到幾件工作的房東Maliela也有點收入,同時配了木質畫框。

圖由張瓊齡提供
圖由張瓊齡提供

1999年7月末尾,我隨著室友Jean到西班牙南方的Valencia訪Su,未出門旅行的時候,大多都住在Maliela位於市區第十七樓的公寓裡,我跟Jean就在Su的房裡打地鋪。Maliela是Su的房東。

西班牙朋友Maliela

Maliela是天主教家庭裡的第十個也是最小的孩子,父親是律師,每個小孩滿二十歲的時候,就會得到父親贈送的一間房子,同時也就搬出家門宣告自立 門戶。雖說是自立門戶,但是她們的家庭關係還是很緊密的,除了平日會互通有無,每年七八月的度假時節,全家人都會陸續聚集到鄉下的別墅度假,託他們的 福,Su、Jean和我也跟著到鄉下和Maliela的家人一塊兒避暑。

Maliela的父親已過世多年,當時85歲的母親是西班牙與法國人後裔,相當博學好聞,每天仍閱讀不歇,在餐桌上她會非常仔細聆聽每個家族成員的發 言,即使和青春期的孫子孫女,也不乏共同的話題,相談甚歡。Maliela的家人大多不諳英語,我們都必須倚靠Su的翻譯,當Maliela的老母親聽到 我對她說法語的時候,眼睛亮了起來,馬上就對我說了一串法語,我可以感受到她對於這個語言似乎有種久違的眷戀,同時也感受得出來,好奇的她也為我們可能直 接溝通而雀躍著,只可惜我的法語沒能好到可以跟她對答如流。

Maliela的兄弟姊妹,以一般社會的標準來看,似乎個個都發展得不錯,最傑出的是她在馬德里當大學教授的大姊,聽說原是絕頂聰明的 人,Maliela讓我們看家族照片時,年輕的大姊果然美若天仙,依據Su的說法,可惜聰明過頭遭天忌吧,盛年時竟然精神失常也就沒辦法繼續擔任教授,我 們快回台灣之前,剛好大姊來訪,對照昔時的照片,已經判若兩人,身形臃腫走樣不說,臉上也全無光彩。

最照顧Maliela的三姊排行第五,是個單身的心理醫生,不時會看到她前來補給食物,相信經濟上的濟助也是常有的。

雖然很好奇Su的這些西班牙朋友們的種種,但總覺得窺人隱私不宜,所以一切都看當事人主動透露的意願,還有Su的談話尺度為標準,我從沒主動探聽過。

情慾話題台灣女孩臉紅心跳

Su來自台灣的窮鄉僻壤,一句話都不會說就到西班牙留學了,拿到國內一個陶藝比賽的首獎獎金想在西班牙待一年,原本就能刻苦度日的她,為了盡量延長居 留時限,人家留學一年的費用,她硬是撐到兩年,身為八個小孩的老么,是家裡學歷最高、唯一出國的人,家裡的兄姊疼她,打定主意繼續資助這個么妹,我們到西 班牙訪她時,她已在當地住了五六年,西班牙文溜到相罵也不會輸的程度。

西班牙人聊天的話題與尺度百無禁忌,剛開始Su因為語言不通,還可以逃過一劫,隨著語言能力的越發進步,她開始採用尿遁策略以避開臉紅心跳的尷尬,有一回,她又想如法泡製時,被硬生生地揪了回來。

「Su,你給我回來!」擁有兩個碩士學位、卻好多年怎樣都找不到正式工作,只能打工過活、專以母語Valenciano寫詩的女詩人Gonxa發難了。

「ㄟ!你今年都幾歲啦?這種話題,還聽不得嗎?」

對Su來說,大夥兒習以為常的情慾話題,她連在台灣都很少聽過、沒檯面上談過,更沒有什麼實質的經驗可以拿來說嘴的,縱然隔著一個語言,卻還是弄得她坐立難安的。

因為這樣的性格使然,直到我們快要離開的前幾天,Su才唯唯諾諾地跟我們明說,Maliela是女同志。

其實,這些日子生活在一塊兒,我們也都心知肚明啦!

有趣的是,臨別前晚的聚會,平日一向打扮得像自行車選手、見了面多半也只是微笑不多話的Maliela突然耍性感起來,穿了一身貼身的連身裙裝,才發現她曲線玲瓏有緻,她更拿出相本來,讓我們大看她跟前男友的香豔裸照。一群人樂不可支。

為環保投入骨董家具維修

據說,Maliela的前男友很癡情,他不明白Maliela何以能夠放下多年的情感,說愛女人就愛女人了,讓他完全沒有挽回的餘地。好長一段時間,這位帥哥天天守在這棟十七層大樓的樓下,有時候還會拉起白布條,表明他對Maliela的愛。

當時的Maliela將近四十歲了,卻讓我覺得她像個讀高中的小男生。家世背景挺不錯的她,平日交往的朋友三教九流,也常常去申援一些社會議題、參加遊行,每日代步的單車上頭,更是貼滿了標語,十足地左派人物。

Maliela大學沒念完,之前靠著出租公寓的其他兩個房間,加上姊姊的接濟、過簡樸生活的她,日子似乎也就這樣過了下來。不過,自從她決定成為骨董 家具維修師之後,原本可以出租的一個房間,就拿來堆放她的工具和材料,只剩下Su的房租作為固定收入來源了,而對於同樣過著清貧生活的Su,自然也不可能 收太高的房租。

Su說,Maliela之所以要從事這個行業,是因為發現很多人由於找不到維修的人,就乾脆把一些骨董木製家具丟掉了,她覺得心痛不已,才決定要自學 木工,讓一些家具可以繼續地被使用。不過,完全沒有生意頭腦的她,有時候為了找到一個適合的零件,一件家具可以拖上一年半載的,要靠這個營生,簡直是說笑 了。

即使這樣,Maliela還是天天照四餐上酒吧,滴酒不沾的她,總是自備一份三明治或生菜沙拉,點一杯氣泡飲料,就跟朋友有一搭沒一搭地哈啦起來。西 班牙人,再怎麼窮,即使瘋了(當地有個著名的、總是一身白衣、被大家暱稱Bonita、精神有點失常的老太太,也天天上酒吧),酒吧是不能不上的。而酒吧 也很有人情味,完全可以自備外食,讓窮人也上得起酒吧。

只是購買一兩件版畫連帶木製畫框,完全地提振不了Su與Maliela的經濟窘況,但我看到了藝術創作者,因為自己的作品被欣賞、被收藏的那份開心、那份激勵,是讓她們可以繼續堅持的力量。

La Noche的畫面是一對相擁戀人的背影,共望一輪明月,當年返國後,是我送給戀情明朗化後的男友的定情禮物,如今又歸我所有。將之掛在床頭,天天看見這件作品,時時惦念1999年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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