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刻意想起,卻也不曾忘記

by 張瓊齡

自我進小學開始用注音符號參加作文比賽,一直到小學六年級,比賽的題目,都還是跟「保密防諜,人人有責」相關。

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進小學開始就防諜防了半天,但起碼到我大四畢業前夕,首次到中國旅行,連一個具體的匪諜都沒遇見過;然而,從小在我身邊便不定期出沒的色狼、變態,卻從沒有人時時耳提面命,總要從其他同學口中、從電視凶殺案節目、從報章雜誌,靠著自己的好奇心,取得警惕之心。

我從北台灣搬到高雄市居住時,讀五年級的我,那時沒有營養午餐,不想帶便當的人,每天中午可以走路回家吃午飯。而無論是北台灣、還是南台灣,幾乎那時候,每個學齡的小女童心中,都有一份秘而不宣的變態、色狼出沒地圖(不知道男生有沒有吼),大概知道走到哪個轉角,就會有暴露狂出現,也因為固定出現,因為了不起他們也就只是當眾獻寶,反而,變態成了上下學途中一個不可或缺的風景,要是哪一天沒現身一下,結伴回家的小學生們還會議論紛紛。

就在小五某個燠熱的中午,走在回家吃午飯的路上,隱隱感覺到只有我一個人的路上,身後好像有另一個人越欺越近,似乎,在他還沒有真正碰到我之前,從週遭環境的氛圍,我有點知道,變態要現身了,只是,他這次是從身後緊緊地hold住我,而我當然是尖聲大叫,然後互退一大步,彼此相望,然後我拔腿回家。他沒有追過來,只顧著收拾自己的寶貝。這人長得挺斯文,一點也不像變態。

我後來當然不再走那條少有人走的捷徑,但並沒有從此畏懼上學,或者開始畏懼男性,因為也沒有受到實質的損害,並沒有告訴過任何一個大人。

但其實,我在更年幼的時候,約莫讀幼稚園的年紀,就已經遇見過色狼了,那是一個長期借住在我家的遠房親戚,算來是我的表哥,他有一次在我家中,跟另一個大人坐著談話的時候,從身後抱著我,然後某隻手遊走到不該前往的所在,我覺得不喜歡,但也未聲張,只是從此再不讓此人靠近。

後來,我弟弟發現這位表哥把錢放在一個上鎖的抽屉裡,而幼小的我們,可以從另一個未上鎖的抽屜滑過去,就像夾娃娃那樣,把他放在抽屜的零錢撈出來時,我就加入了我弟弟的撈錢計畫。雖然不久後東窗事發,我生平唯一的一次被爸爸責打,雖然因為被當眾處罰感到沒臉,但我並不後悔做了這件事。他欠我!

小四那年,在高雄,是在某個夜深的時刻,我突然張眼,發現一個裸著上半身的人形像烏雲般籠罩在我的正上方,我知道那不是鬼,甚至知道他是誰,但我不作聲,想看看那人究竟要做什麼。他先是用手試探了我的腳、手,我都按兵不動,等到他得寸進尺,探入了禁區,我認為必須有所反應了,便做出了類似夢囈的聲音,一連三回,他驚到躲在床尾的側邊,然後落荒而逃。這是個血緣更近的親戚,要是讓我那火爆脾氣的媽媽知道了,怕是要演出大義滅親的劇碼了。我沒聲張,但從此將此人視為無物,也不再稱呼,他也就此見我不敢再直視。

若以為圍繞在小女孩身邊的,只有色伯伯、色叔叔、色哥哥這些具體對象,那也未免太小看這社會上慾求不滿、缺愛且壓抑的族群了。

Up. Photo by Photo Javi

小二那年暑假,我到中部的親戚家裡長住。當時流行的民歌是「捉泥鰍」,我天天跟著身邊的大哥、大姊聽唱片,耳熟能詳。就在某個夏日午後,我玩累了進房裡小睡。睡了不知多久,迷迷糊糊中,突然覺得有個嘴唇壓上了我的嘴唇,下意識地想著,不會吧?連這兒都有色狼嗎?我微微張開眼睛,卻被眼前所見震驚:她……她……竟然色狼是女生!並且,就是我成天跟前跟後的那位姊姊。她吻了我的唇,接著拍拍我的頭,便關門離去。

這次的經驗,與其說是害怕,倒是疑惑與不解多些。

我自然也是沒有聲張,之後跟這位姊姊的關係仍然密切。她在將近三十年華的末尾,嫁了一個小學畢業、跟她的背景有點距離的人,我還去參加了她的婚宴。

經過我長期側面對這位姊姊的觀察與體會,我認為她是瓊瑤情境的追隨者,因為個性和環境與條件使然,讓她在婚前完全沒有任何其他感情經驗,長我八歲的她,對感情又充滿了憧憬,於是在那樣的一個午後,對我獻出了她的吻。

我算發育得快,也長得老成,小六的身高便讓人以為是高中生,那些幼時不定時會出現的色字輩、狼群們,大概又繼續向下物色他們認為安全、可靠、無傷的獵物。

我自認沒有在這些事上,有過什麼陰影或是心理傷害,之後在情感的路上,也不曾因此有過遲疑或任何障礙。只是不知為什麼,這些事,不用刻意想起,卻也不曾忘記。

生長在海島台灣,要碰上一個匪諜,還得人家大費周章,偽裝、冒死前來,並且擁有那麼偉大使命的他們,色誘可能是他們求存的必要伎倆之一,但應該少有人真在色字頭上犯戒。

保密防諜的時代早已過去,但慾求不滿或者缺愛、渴愛的人,直到世界末日,恐怕只會越來越繁盛,世世代代層出不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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