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澳打工度假的性別、身體與勞動最終章~錯置?!性別分工的例外經驗
by 陳稚璽
進入澳洲肉廠男性化工作的「拉拉」
在性別分工的就業市場,女性並非全然沒有機會擔任男性化的工作,尤其男性處在高風險、必須付出大量體力的工作環境與條件下,流動率非常高,當部門面臨人力枯竭的窘迫,女性因而有機會進入過往以男性為主的職缺(註一)。
「拉拉」就曾在澳洲最大雞肉供應商Baiada的工廠工作,上班第一天被分派到以男性為主的部門,高速運轉的生產線,龐大且密集的勞動強度,讓她感受到自己身為女性,體能完全跟不上的無奈:「他們(男同事)只會覺得不是有一個同事在那邊,而是半個同事在那邊,『她』只能做一半的事情……我那時候很難過,這麼吃重的工作我沒有辦法做得來,體力上真的沒有辦法、力氣啊加上不熟悉,又要很快速,……那樣的負荷我真的沒有辦法,我就只能選擇難過。」「拉拉」眼看男同事們分明在不合理的勞動強度死命撐住,想要幫忙卻有擔憂:「我過去幫忙一定趕不上速度,他們還要收拾我的爛攤子,我就是好好的待在挑肉、把帶血帶骨的挑掉……在工廠這樣要很快速運轉、非常勞力、非常吃重的地方,常常會覺得自己(進入男性化工作的女性)是一個需要幫助的人(註二)。」
這不就是你要的性別平等?!
赴澳打工度假從事勞力密集初級產業的藍領工作,是一性別分工的勞動市場、單一性別集中的性別化勞動,常常讓我下意識地批評以男、女二元的性別作為差別對待的基礎,造成男、女在工作機會或資源分配不均的結果,當時我認為至少要將性別視為中性,以個人的外在客觀條件、以能力來區分。
我曾在企業化大型葡萄農場從事採收工作,一天工頭進到宿舍劈頭就問:「有沒有三個男生明天開始來做搬運工?一小時有20多澳幣喔!」這個提問馬上觸動到我敏感的性別神經,不顧旁人的眼光就回問:「為什麼指定男生?女生就不行嗎?」工頭直說:「一整天要連續搬十幾公斤的葡萄上下車、進出貨櫃,你覺得你可以嗎?那女生也可以來啊!」望向身旁台灣青年大家都覺得理所當然,我當時雖心有不甘也只能往心裡吞。
性別分工的例外經驗,我也曾經歷過。那時在一間小型家庭式蔬果農場擔任包裝員工作期間,廠裡男性長工請假,雇主請我暫代他的工作,接連三天我都在搬運一箱箱13公斤以上的水果,把每箱水果堆疊成面積四乘四(箱)、高度13箱的柱狀塔,這是長工每日的工作任務,即使體型、體力都非瘦弱的我撐過半天就覺得吃不消,跟雇主反應後得到的是一只矮梯,以及雇主隨興的協助。憑著不服輸的好勝心我硬是撐過那三天的工作,在長工上班後回到原先包裝工作時,真的有慶幸自己只要乖乖打包就好。
歷經長工整日搬運重物返回share house 後,我跟同住的台灣青年大吐苦水,卻得到一名台灣女性:「這不就是你要的性別平等!」的回應,我頓時失語無法回應,這個情節一直放在我心上。在書寫本文時認為必須好好面對與處理當下的「失語」。
回到當時自身的女性主義意識與認同,「不應以男、女生理受到差別待遇的平等觀,應將性別視為中性,以個人理性、客觀條件獲得機會的能力論」是受到自由女性主義啟蒙的知識。面對友人直衝的「這不就是你要的性別平等嗎?」加上我暗自對回歸女性包裝工作感到「慶幸」,當下的失語是認為自己是個「不合資格的女性主義者」的錯愕與失望,也是對自由女性主義論述侷限的反應。
不服輸的「硬撐」完成長工超載勞力的工作,因為我認為男性長工做得到的我也可以做到,這樣的想法與舉止其實落入自由女性主義為人詬病的「形式平等」,陷入以男性為標準的類同陷阱。而當我「慶幸」自己可以回到女性化工作時,明明與我先前這麼質疑受過「性別平等」薰陶的台灣青年,理所當然地接受性別分工就業市場的批判相左,我驚覺自己原來也是其中之一。我必須重新思考「平等與差異」在勞力密集的藍領工作的現實面向,與其性別化工作的成因。
因此,這個「失語」的經驗最重要的是給予我深刻的警惕,僅以單一、刻板的女性主義論述會對女性個體及群體造成壓迫的可能,對「平等與差異」的實際知識與行動,必須吸取更多樣且相互辯證的女性主義論述,才能對不同的社會現象與問題有更多元的視角切入與詮釋。
父權邏輯與資本主義
最後回到赴澳打工度假的台灣青年,勞力密集的初級產業使他們進入性別分工的就業市場、性別化的工作現場,男女各自承載超標的勞動情緒與勞動風險;而性別分工例外經驗,無論是「拉拉」對進入男性化工作感到挫折,覺得自己只是「半個人」,抑或我「慶幸」自己終於回到女性化包裝員工作;讓我開始反思傳統對性別分工的批判是以男性作為標準、理想工人的論述,視男性為結構下的既得利益者,容易忽視他們身處在勞動負荷與風險雙雙超載的窘迫,也鮮少在性別平等議程上被提及,或被化約成勞動議題,但若發生在女性身上,則會被指認為性別與勞動的雙重壓迫。這使我們無法合力直指資本主義與父權社會的雙重操弄。
赴澳打工度假的性別化勞動經驗,讓我認為男性並非典型的既得利益者,讓我們把視線回到在我工廠裡不只要搬運、疊箱,雇主還會要求他操作機械、折箱、輸送等雜事的男性長工,再跟著「拉拉」的描述環顧澳洲最大雞肉工廠裏,她身邊死撐、活撐、硬撐著過勞的強度的男性工人;我們不僅要質疑性別分工的就業市場、性別化工作現場的差別對待,更必須把性別與勞動鑲嵌一起往壓迫結構的核心、批判資本主義生產模式是竭盡所能地榨取工人的勞動力,是不分性別僅以資方亟欲獲得的最大利益、最高利潤為標準。
註一:鮮少也有女性擁有「限男性」工作的專業而受雇,我身邊朋友就有一位因為家裡本身就是豬隻屠宰業,因此赴澳打工度假直接錄取肉廠刀手工作。
註二:訪談中所有括號文字為筆者所加,引號也為筆者所強調文字。
(作者為世新大學性別研究所碩士、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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