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醒的美人與休憩的王子
by 張瀞文
在湘芷家呢！自從一雙兒女在半年內雙雙成婚，而且一個娶醫生的女兒，一個嫁給醫生，湘芷是非常得意的，在她的感知中，已經徹底向過去欺負她的那些人證明了自己養兒有方，狠狠地出了一口氣。
而且一下子多了個媳婦與女婿可以讓她發揮力量，這可是件鼓舞她的事情，身體的病痛在做婆婆之後，霎時少了許多，但是根據婆婆教戰手則，在媳婦面前還是要裝出一付需要奉待的樣子。
敏方跟維新的一些無法說出口的癥結，都不敢讓媽媽知道。這怎麼說呢？敏方認為是自己的錯，自己辜負了維新的謙謙君子，辜負了維新對她的尊重，她強烈自責，只能更討好地奉獻勞務來減緩罪疚感，綁小腳的女人說：「哪個男人可以忍受自己的女人給她帶綠帽子！」
敏方心中泛起個小小的問號：「難道婚前就必須替為從未謀面的丈夫守貞嗎？我怎麼會有這些觀念呢？」
這些似乎不合時宜的觀念會出現在敏方腦中是其來有自的，最基本的當然是來自湘芷的孜孜灌輸，另外就是社會集體意識所鑲入的，通過觀看各式各樣的現代或是古代連續劇、小說、電影以及學校的教科書，如果這些媒體在傳遞訊息中不帶批判與反思色彩，觀者自然而然在觀看又感動的時刻，認同了其中的角色意義，此意義就於此時，在觀者的意義觀點體系中佔據了位置，接著在某一個不被自覺的當下，一旦某些現實情境引發意識上的關聯，即刻喚起那些媒體所傳遞的觀點，並影響此人當下的行動與情緒。
目前社會中，雖然性觀念大幅開放，即使是年輕的一代，除非他們的父母強力地教導孩子唾棄傳統的女性單一守貞觀念，傳統的女性貞操觀念仍舊存在於人心的深處（孩子們只是在抗拒，並沒有忘記或是完全否認，所以才必須以欺瞞父母的方式進行性探險，在性探險之時仍舊有被壓抑的羞愧之心）。
在年輕一代的認知體系中，對性行為同時存在著嚴重對立的新舊觀點，一方面認為性解放是再自然不過的，但是另一方面依舊殘存著貞操觀所衍申的「要男人要負責任」、「你已經是我的女人」這類的意向，如此對立的認知在兩性中都是普遍存在的。
性的問題，單純地看其實是肇因於敏方的性壓抑與處女情結，如果她不自我罪究，自然不會既緊張又抗拒，這方面的壓抑也是許多從小努力學做好女孩的女人共有的問題，有些女人一生都無法順利解決對性的罪究意識，性生活不協調問題就藉由其他事端來發作。
除此，更嚴重的就是溝通的問題。慣性壓抑的人幾乎都是全方面壓抑，她的所有意欲都是用隱晦或是間接方式表露，對他人的心意與行為也多所臆測，而非直接藉由溝通去獲致，更不敢要求或是為自己表白些什麼。
壓抑的人於是不能溝通，也不敢溝通，等到壓抑到忍不住的時候才用極端的手法宣洩出來。如果一些事情可以在初開端時就談開來，就不必像敏方與維新一樣，一個死命作工，一個拼命裝聾作啞。
如果你的男友或是女友跟你約會時總是說個不停，你去他家時卻發現他們家人之間幾乎是不講話的，也不怎麼交流情感，那麼將來有幸結婚之後，她/他在家時，大約也是如此，因為一個人進入家庭範域中，自然顯現原生家庭的習性（特別是婚後又與父母同住），在家庭外表現的習性，並不一定會表現在家庭之內。
如果這個男生在餐廳吃飯會幫你拉椅子，但是在他家吃飯的時候，是他的母親包辦所有事情，連添飯都是要家中女人起身替他服務，你就不要指望他結婚後會自動分擔一分家事。
但是如果你的女友也是茶來伸手反飯來張口，只要他有個賢良淑德的母親，婚後她將自動啟動母親傳遞給她的性別角色認同，全員擔當起伺候大老爺的任務，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因為憂鬱不滿而覺醒為止。
這就是沉睡的性別角色認同在婚姻情境中被喚起的過程。
當愛情發酵醞釀，接著又進入婚姻脈絡，必須行使私領域的性別角色認同時，沈睡的睡美人就這樣被王子給喚醒了，睡醒的美人開始複製數十年前母親的一貫容顏，無怨無悔地操持家務，外加新時代新任務—負擔一半甚至更多的家庭開銷，美好的睡美人歲月終告結束，王子則在披荊斬棘之後，就自動任命自己成為寶座上的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國王。
一般的家庭除非父母有先見之明，或是年輕時就上過性別研究，大約都是落入性別化教養的巢窟中。所以，成功調教出來的子女，大多兒子很像男人，女兒當然就極像女人，幾乎都是上述的睡美人與王子的模式。
男人像男人，女人像女人，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
但是很多婚姻就是敗壞於此，卻不一定因此而離婚，只會變成所謂的雞肋式婚姻。
男人一直都被教養成必須壓抑與生俱來的情感，如果他有情感只能用鋼骨式的表白，用生氣、威嚴的臉、責罵來表示愛或是失望，用暴力或是用性的要求來表示更強烈的心事，而且自從他是一個小男孩的時候，就知道身為一個男人必須果決、衝動、有魄力，特別是在公共場合與女人面前。
女人則被教養成必須順從、少語、多聽，不能要求太多，要時時和顏悅色，隨時察覺別人的需求，主動照顧身邊的人，凡事忍耐一定就可以得到幸福。如果一個女孩從小有獨立思想又常堅持自己的意見，父母很早就開始煩惱她將來不夠忍辱負重，捧不起別人家的飯碗，硬是要矯正她的「不良」性格，如果是男孩，這可是被百般喝采的性格。
在此定律下，男人自然要努力顯現競爭優勢與聰明才智，裝傻則被奉為女性的最優良的智慧模式。街坊的口耳相傳中，婚姻美滿之道就是女人裝傻，男人成功。現在的女性更命苦一些，還被要求要有某種程度的知識水平，如此才能為男方家族教養出優秀的傳承，所以有知識是必須的，但還是必須要裝傻。
敏方在維新的眼中完全符合這些標準，順從又乖巧，有一點見解又不是全然無知，當老師的被認為是最優良的媽媽人選，對維新而言，最重要的是敏方似乎對愛人沒有強烈佔有慾，從不過度探問維新的私事。
不探問的另一面就是不溝通，不溝通就製造不出有深度的了解，從認識到結婚，幾乎所有對維新的了解都是來自維新在社交場合對別人的交談，以及維新有時主動說的情況，但是這並非全都是實話，敏方就是靠拼湊這些片段，用豐富的想像力來認識她的丈夫。
敏方從爸媽身上看見一個婚姻如何絕滅，她不願意像媽媽，敏方自小就認為是媽媽太強悍要求太多，才逼走父親，所以敏方相信逆向操作一定是對的；此外，在媽媽教養下，她也已形成表面上柔性順從，內在卻剛毅無比的習性，這些習性都帶入敏方的婚姻中。
這一年多，雖然時有好心之人暗示她注意維新在外的交際，卻都被敏方自信的說辭給圍堵回去。
其實她是沒自信的，她自認為對不起維新，更是嚴重懼怕婚姻的破碎，所以要她怎麼忍耐都可以，只要這名份還在，維新還當她是妻子，她都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敏方尚未結婚前就立下絕不離婚的決心。更何況，裹小腳的女人又頻頻勸戒：「哪個男人不偷腥？只要他不主動說，就是還當你是大奶，妳就要偷笑了！」
她也是沒有退路的，娘家越來越讓人不願去接近。娘家的溫暖支持是父權制度下的女人最大的撫慰，但是嫁出去的敏方，仍舊是湘芷意欲掌控的對象，老是抱怨敏方拿回家的錢不如婚前。
敏方除了更加用心維護她的婚姻，更加用力討好她的公婆，還有別的路好走嗎？她只是想要有一個可以安靜停靠的家罷了！
然而，這樣無盡的給，能給多久呢？敏方有這麼多有形與無形的資源可以源源付出永不斷絕嗎？當她開始給不出來的時候，旁人會如何看待她？會指責她嗎？還是同情她？
當一個人長久以來如此的單方面付出，而覺得身心匱乏時，她將如何看待自己的情緒？她能夠用什麼姿態繼續硬撐著？仍舊是一貫無怨無悔的善女人姿態？還是在喋喋不休中洩漏著滾燙的失落？
當婚姻的初始，一切尚未定型之時，雖然一定會帶著原生家庭贈送的暗礁，但是夫妻之間仍舊是流動著充滿可塑性的泥土，這些泥土如果任由它們在暗礁中凝結，一定會增強暗礁的破壞力，倘若夫妻用心經營捏塑這些泥土，它們反而可以成為消除暗礁的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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