豁達看生死的邑:以房養老,不在乎老後有沒有小孩,死後火化隨便後輩處理

by 凱

訪談:凱、莊蕙綺、喬伊、阿毛

訪談日期:2016年6月5日

Photo by Scott Evans on Unsplash

「當你讓你的家裡認同的時候,你就不會在意別人的眼光了。」邑說。

邑,女性,民國50年出生,嘉義人,留著清爽整齊的小平頭,皮膚白皙,看得出保養有方。受訪當天,我們約在西門町年輕人愛去的飲料店,人聲鼎沸,音樂咚次咚次敲擊著耳膜,每桌都在高分貝交談嘻笑,他倒看來一派輕鬆,因為西門町是他的地盤,長久以來工作的地方。邑在西門町經營服裝出租店,也在台北置產和女友同住,更正確地來說,是和女友一家子同住。邑自己沒結婚,卻有人喚他叫婆婆,因為女友曾經結婚生子,連小孫子也有了。祖孫三代多元成家,邑過著看似理所當然的幸福生活,很難想像他早年的情路走得十分辛苦。

邑交往過四任女友,每一任的交往時間大約7、8年。站在此刻回望過去,不免讓人驚呼緣分就是這麼奇妙,現任女友是高一時的暗戀對象,經過幾次情感轉移,有緣分的人最終還是會走到一起。邑說現任女友,是他第一次發現自己喜歡同性的情感起點,在對女友心動之前,都只是單純喜歡和女生相處,並沒有特別想交往的念頭。

話雖如此,邑在當時並沒有把這份特殊的情感告訴對方,只在心裡單戀著。把時間往回撥個3、40年,那個年代的女同志沒有特別的親密關係認知,經常只是因為親近所以走到一起;相對的,一旦失去聯絡,大概也很難再重新找回。託命運之神的眷顧,當時因轉學而錯失的紅線,現在又重新握在邑的手中。

不過,我們且先擱下這段情緣不說,真要講邑的第一任女友,還另有其人,而且成就了邑真正出櫃的契機。

他們從來沒找我談過

當時邑是高二的學生,打扮還是女生樣,白天在父母熟人開的戲服出租店打工兼職,晚上讀夜校認識了同校的女友。當時的學校不像現在開設性平教育、人權教育之類的課程,邑也沒有女同志的自我認同意識。因此在訪談中,邑總不稱身邊的愛侶為「女友」,而是說「我朋友」。兩人沒有誰先開口說要跟對方在一起,只是很自然的就牽手,時間久了,學校裡比較要好的同學,也都知道兩人的關係。

白天沒排班時,女友會到學校宿舍找邑,一間宿舍原本可住八個人,但是當時只有邑一個人住,宿舍自然成了最佳的兩人世界,其他想像空間請大家自己發揮。總之,兩人同睡一張床的情況,直到有次教官查房才被發現。當時的教官顯然也不太知道要如何處理,只以「外人不可進入宿舍」為由,禁止了女友的拜訪。學校的老師也發現兩人關係匪淺,也是只以「影響課業」為由,反對兩人持續往來,卻沒有針對情感的問題真正和邑對談。

圖片與人物故事無關。Photo by Sam Manns on Unsplash

儘管被禁止交往,熱戀中的情侶互動是很難隱瞞的。女友經常到上班地方探班,邑也為了多花點時間陪女友,白天的工作開始受到影響,請假的次數多了,老闆便把邑的情況告訴了父母,說邑正在跟女生交往。邑的父母反應就跟教官、老師一樣,沒說什麼,只要他「好好上班」。

當時女友上大夜班,邑總負責接送女友到家;後來,乾脆搬進女友家住。對方父母也沒有反對,或許當作兩人是一般同學關係,對邑其實還不錯。幸福的時光一直維持到畢業時刻到來,邑需要用錢,於是向家裡借支,邑的父母終於打破沉默,要他停止兩人的交往。邑的個性好強,不願屈服,非但沒有答應分手,還轉而到女友家經營的餐廳打工。

父母想用經濟取得主導權的計畫失敗,短時間內雖然影響不了邑,但是時日一久,邑終究還是得向現實低頭。因為寄宿打工並不支薪,沒有了收入,生活花費都得問女友拿。後來,女友在外打工跟公司老闆開始交往,這段關係也被迫畫下句點。沒了留下來的理由,邑只好搬回嘉義老家。

在那個年代,單身女性的求職機會本來就比男性少,傳統觀念裡,因為「嫁錯郎」是女生的憂慮,男性才要擔心「入錯行」。女性到了一定的年齡,沒有對象就會被家中安排相親,男女關係的發展被明確指向了婚姻,每個人不由分說走進這規畫好的框架,只有極少數人可以跳脫。更遑論女生賺錢養活另一半,即便到了今日,還是沒有多少人可以接受。

再看到同志關係,在當時既沒有任何意識或是認同去解釋這樣的情感,兩個女生在一起無法稱得上是一對,沒有誰能對誰承諾,也不知道可以承諾,如何能想像婚姻關係與權利。邑只說,婚姻如果是對方要的,他會放手。

至於他自己與婚姻最近的距離,當屬30歲時無例外地被父母要求相親。邑選擇直白地反駁,他可以路上隨便找人結婚,但幸福與否父母能承擔嗎?邑說:「他們(父母)從來沒找我談過(同性戀),但是我分手他們都知道。我媽說分得好,我媽說那個不好。然後又換一個,又分了。」雖說父母後來不再追問情感狀態,但是真正原因會否是邑證明了自己經濟獨立,不用靠男性生活,從接下來的故事也許可以推敲一二。

我把自己關在我的公司

邑的第二任女友是香港人,跟著養母來台投靠朋友,卻經常被養母打到要戴墨鏡掩飾傷痕,說起來處境十分堪憐。邑和女友認識於工作場合,緣分也從工作店面開始。有次女友值班遇上當時的黨外(註)激烈抗爭,店外道路被封閉,現場一片混亂,人生地不熟的女友打電話向邑求救,邑特地回店裡來帶路,宛如英雄救美般的情節讓兩人產生了情愫。

當時,邑已經在嘉義待了一年,重新回到台北老東家繼續打工。迎接嶄新生活,邑開始跟女友、女友養母同住。經過七年的時間,邑從打工族變成創業者;這時的邑已經認識更多的同志朋友,經常一票人出去玩耍。邑形容當時他的社交環境,常和一群朋友出入踢吧(T bar),其中最常去的踢吧位於林森北路,叫做「新世代閣樓」,客源都是以熟人帶熟人的方式互相介紹。有趣的是,當時踢吧的公關有踢也有gay,就是沒有婆。經營的形態以卡拉OK唱歌,消費酒精飲料為主。

Photo by Aaron Burden on Unsplash

有次一群人唱歌,邑打算走了,女友卻表示想跟朋友繼續留下來,邑才驚覺女友和朋友在搞曖昧。這位舊識也有出錢投資邑的生意,只是原本志同道合一起打拚的理想願景,卻在朋友失戀之後鬧出這段曖昧而面臨考驗。最後,朋友退股,女友也搬離住處,情感狀態再度歸零。

面對女友劈腿的挫折,邑選擇把自己關在公司消化情緒,而不是跟其他的踢朋友一起去喝酒。儘管我們在訪談中不斷問他如何消化情緒,邑還是很理性的回答,兩人年紀相差12歲,都是很年輕的時候就認識了,當時他25歲,女友13歲,前後相處十多年,所以就算分手了還是帶有親情。時移事往,現在三人的關係已破冰,女友早已結婚生子,另有歸屬了。

處理情感傷痛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許多的踢們泰半無法展現自己的軟弱,不能放聲大哭,必須用隱藏的方式來掩飾自己的挫折,選擇如此男性化的情感處理模式實在太逞強了(即便是男性,也有哭的權利啊)。也許我們該對踢們說,好好地哭個痛快吧!因為每個人(不分性別)都該被允許展現脆弱的一面,哭著哭著發洩出來,也許就會覺得沒那麼痛了呢?

我還認定他,是我一輩子要走這條路的

如果每一場分離都是為了迎接下一段相遇,那麼讓我們把時光向前推進一些,來見過邑的第三任女友。如先前提過的,當時踢吧並不常出現婆的蹤影(有的話都是隨伴出席)。所以想交新女友,勤跑踢吧是沒用的。邑的第三任女友,反而是在gay吧認識的。

初次認識時,邑已經35歲,而對方也已婚有孩子,因為老公偷腥而離婚。起初邑認為對方結過婚,並未想到發展的可能,反倒是對方很主動邀請邑到家裡作客,兩人後來發生了關係,便開始交往。邑說,性格最合得來的就屬這任女友,對方個性愛乾淨,會將家裡整理得井然有序,再加上兩人總是有很多話可以聊,所以邑本想兩人可以走一輩子。

確實兩人交往時間長達10幾年,對許多現代拉子情侶來說,已經像一生一世那樣長了吧!過往社交管道透過人際相處慢慢建立,到了網路時代,線上交友快速又熱烈的侵門踏戶登堂入室,為邑的感情世界帶來衝擊。邑並沒有多說為什麼兩個人的生活後來漸行漸遠,只提到第三任女友因為網路交友認識了一位年輕男性,開始讓關係產生罅隙。

讓我們不解的是,難道柴米油鹽的日常生活,真能把情感的直覺都封印了嗎?邑和女友一同住在自己板橋的房子,朝夕相處的兩人卻沒有發現異狀,邑說他還接受對方到店裡無償幫忙,最後紙包不住火,經營十幾年的情感又一次走到分手結尾。

這次,年逾四十歲的邑不再上踢吧或gay吧了,他說店裡有些年輕小踢會找他去夜店,他卻覺得自己格格不入。也有人教他上網,試著透過網路認識新朋友,可是聊天室的形態令他無法投入,常被問起年紀也令人困擾。嶄新的社交世界對他來說,除了打發時間之外,也沒有其他可以投入的了。其實邑並非個案,拉子經常投入兩人世界,等到關係瓦解之後重新回歸,社交圈卻不像從前那樣熟悉了。

愛情巷。Photo by Alyssa Bossom on Unsplash

他們家也到我們家去,我們家也到他們家去

既然無從擁抱年輕世代的社交圈,邑的現任女友既不是社交場合認識,也非工作環境認識,而是先前橫刀奪愛的那位踢朋友牽線引見,讓邑與高一暗戀的對象重新相遇。因為大家本來就是同學舊識,原始的人際脈絡有時一通電話比交友app還要給力。只是人生繞了一大圈,各自的身上都已長出不同的紋路和記憶。兩人再次見面時,邑年近半百,對方已是喪夫的狀態,育有三個孩子,最小的女兒正在就讀國中。

一開始交往初期受到女友二姊的反對,甚至召開家庭會議討論,兩人世界行不行還要由家族來決定。其實在那之前,邑早已打點好女友的孩子們,也帶女友回家吃飯過,點滴用心最後總算獲得女友家人認同,交往至今已經5、6年,兩家人中秋節烤肉還會聚在一起,與一般家庭並沒有什麼不同。

現在邑的父母年事已高,需要兒女照顧,邑和其他兄弟姊妹每半個月輪流回嘉義探望。女友的孩子們搬回女友原先的基隆住處,邑經常三地跑來跑去,週末時一家人才會齊聚板橋居所。面對中壯年會遇到的問題,邑與一般人也沒有什麼不同。

邑說,老後就是以房養老,其他並不用想太多,自己若真有什麼,就是看誰對他比較好,留一筆遺產之外,其他都捐出去,十分豁達的看待自己生死。邑跟女友的小孩也不是以長輩的方式互動,而是嬉笑輕鬆的方式相處。他說不在乎老後有沒有小孩,死後火化也就隨便後輩處理,對於落葉歸根沒有特別執念;之所以重視家庭互動並不為養老,而是要讓家人接受光明正大在一起的關係。當你讓你的家裡認同的時候,你就不會在意別人的眼光了,邑這樣說。

邑也坦言,他還是很想多認識一些朋友,可以陪他去哪裡走走看看。他也期待熱線的熟年相關活動,能夠提供中高年齡層的同志一個交流的空間。說起來邑現在需要的是更多社交機會,他選擇入世而非躲在櫃內。

其實,邑能坦蕩的堅持自己的情感樣貌,真實地呈現在家人和外人面前,是他隨著時間推移不停累積經濟基礎、自主意識,努力拓展出的呼吸空間。即便到了今日環境,出櫃的自由尚無法輕易的在每個同志身上實踐,關係中的不被認可和弱勢歧視也始終未能平反。或許邑的故事提醒了我們追求自由的同時,除了期待大環境給予我們婚姻平權和情感保障,同樣值得追求的還有在生活上真正的自立,找到忠於自我無畏無懼的認同力量呢!

撰文者簡介

參與老年女同志生命訪談是好多年的心願,書寫則是為了記錄,記下時代與同志的悲歡脈絡。每當翻閱這本書,都希望能回望我們的歷史,以及那些真實存在的人物,更加珍惜我們得來不易的一切。

註:台灣宣布解嚴是在1987年,戒嚴時代禁止組黨。民進黨在1986年正式組黨前,反對勢力泛稱「黨外」。

(感謝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大塊出版授權轉載自《阿媽的女朋友:彩虹熟女的多彩青春》,本文原標題「家不是一只大櫃子:邑的認同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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