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的革命來自實踐自由的能力
by 寇延丁
用到革命這個詞,並非隨口說說不過大腦,是我認真想過的。
資本權力系統掌握了我們的起居飲食所有細節
工業革命從根本上提升了人類生活品質,但也粉碎了人的生活。
農業時代,一個家庭就是一個完整的從生產到生活的循環,一千個家庭有一千個廚房,有一千種加工方法和千千萬萬口味。
現在一萬個廚房也許不同,但卻只有同一種口味,來自同樣的超市、同樣「正常」的品牌。
拜工業革命所賜,現代人前所未有地方便快捷。但是帶來便利的系統同樣無孔不入地控制我們,粉碎了現代人的生活。看上去超市貨架前有無數選擇,但只是在不同品牌和價格之間,選擇根本相同的生產過程,接受大同小異的添加。看上去我們的家防火防盜風雨不入,但實際上權力系統已經掌握了起居飲食所有的細節。
釀酒作為奪回被剝奪的自由
我不是個釀酒師傅,不僅自己動手釀酒,也不僅自己動手釀一切,我是以此奪回食物主權、生命主權,奪回我們生命中被剝奪的自由。
當我說到這樣話題的時候,很多人會說沒辦法,就算意識到也沒辦法,因為做不到,沒條件。
條件?我是不相信追求自由需要條件的。
除去坐牢不算,我人生中最不自由的時候是取保候審,不僅事實上不自由,法律上也不是個自由人,不僅身體不自由,生命也不自由。還有漫長的身心崩潰,不僅是法律的囚徒、警察的囚徒,也是崩壞身體的囚徒,是瀕危抑鬱情緒的囚徒。那樣的處境下都能實踐自由,我說追求自由不需要前提、不需要條件是有根據的。
那段時間,除了認真執行「拚命養生法取保候審版本」,還花了接近六萬元人民幣在自己的小院裡建了一套水電自給自足的生活系統。是這輩子花在自己身上最大的一筆錢,我一直不是個有錢人,為了這個系統不斷拿妹妹當提款機,家人憐惜我重創之後的任性聽之任之。但這真的不是任性不是沒過大腦,我思量已久。
泰山東麓裡水電自給自足的生活系統
我在泰山東麓有一個小窩,二十幾坪的房間,十坪左右院落,這麼多年四處奔波,一直期待要建一個「關起門來朝天過」的系統。先在屋後打了一眼井,北方乾旱缺水地區,井深四十米。泰山水質很好,岩層以下是甘甜的優質水。但要有潛水泵才能將水提上來,潛水泵需要電。又在院前建了一個太陽能發電系統,九片 150 千瓦的太陽能發電板,完全滿足我的能源需求。
但是,發出來的電是直流電,而我們的電器用交流電。有一種辦法是將發出的電接入國家電網,賣電,當時也有政策鼓勵家戶發電。但是我不要。我要的是一個自給自足的系統,雖然並不排斥與國家電網連接,也不排斥賣電,但是那樣我的電還是要匯入電網大海,一旦電網停擺,頭頂空有電流運行,自己照樣沒電用—— 這不要是我的狀態。
於是繼續投資,四塊巨大蓄電池儲電,夠我一天用了,還需要再安裝一個逆變器,轉換成交流……
麻雀雖小五臟全,系統雖小毛病全,我差不多變成了能源問題專家。但是不管怎麼說,這個系統,最後確實建起來了,我的生活能源全部依靠電能,除了電動的潛水泵,還有電熱水器電磁爐電鍋電冰箱……水電完全自給自足,可以關起門來朝天過。
當然我做不到真正關起門來朝天過,不僅因為我不產糧食,小院太小也無法提供足夠的蔬菜,更重要的原因是我擋不住突如其來的警察。警察叔叔詫異我到底在玩什麼,我實話實說,問他們如果我在門口掛一幅對聯「關起門來朝天過、帝力於我何有哉」可還算對仗公整?
警察自然堅決不信,一直害怕我別有用心。我能水電自給自足但他們不能,我能實話實說但他們連實話都不敢信,雖然他們是官兵我是賊,他們是貓我是老鼠,但我比他們自由。
順應自己的天性,活著就是革命
我身心破碎自由堪憂,但在法律剝奪和警察監視之下,靜靜實踐了一項革命,能源革命。
那段生不如死的日子裡有個功課,每天問自己:我愛這樣的生活嗎?對自己的生活滿意嗎?—— 當然不。
那麼,我能為自己做一點什麼?—— 那麼我就去做,不管多麼微小。
如今,我在自由之地,過自己最愛的生活晴耕雨讀,我在村莊如在天堂,依然每天問自己:我愛這樣的生活嗎?對自己的生活滿意嗎?—— 我愛這樣的生活,愛得要命。
對生活極其滿意,如果**就更好。那麼,我能為自己做一點什麼?—— 那麼我就去做,不管多麼微小。我要立即動手改變那一點點「**」的遺憾,要在自己的農舍裡,實踐一場能源革命。
親愛的讀者,如果你以為,能源革命就是像當年一樣打井發電那就錯了。不管是置之死地這樣的背景,還是打井發電這樣的場景,甚至友情出演的警察叔叔國家權力,那些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要什麼。我要的是自由,要重新標定個人自由與權力系統的關係,擺脫或者降低個人生命對權力系統的依賴,現在也一樣。
我是怎麼做的呢?寫到這裡,推開電腦、丟下正在趕進度的書稿,起身將屋子裡的沙發丟出去。
當然,做為一個節儉的人,並不是真的要丟垃圾,而是從房間拖到了門外屋檐下。如此我有了一個風雨無礙的戶外區域,可以讀書寫字也可以吃飯發呆,其實用來做什麼不重要,更重要的是在這裡可以盡情擁抱自然光和自然風——我承認,我對自然光、自然風有執念。
從現在起,我要減少電能使用,再具體一點,是減少使用電燈的時間,盡可能利用自然光源。以我一貫上不封頂下不保底的生活態度,這就是我此時此地的能源革命。
必須實話實說,我這麼做,最根本不是出於理念,而是天性。
經常被問:「妳為什麼不開燈?」「為什麼不開電扇?」
為什麼?我們宜蘭山好水好空氣好,這麼好的空氣和陽光,為什麼不多加利用?
就如賴青松所言「你只要能這樣活著,就是一切」。我只要順應自己的天性活著就是一切,就是革命。
爭得做自己的自由,抵抗現代社會權力系統
革命真的不需要條件,如果說,認識高天那一年,我生活中最重要的革命就是添盤子,那麼,在剛剛過去的2018 年,我生活中最重要的革命是什麼?不是住進深溝,也不是耕田釀酒,而是:我不用衛生紙了。
這場革命發生在我去梨山拜訪阿寶之後。
此前讀書,對她的廁所無限景仰。阿寶親手搭建的廁所坐擁無敵山景,一到她家我就去體驗,確實山景無敵,高級到不行,但也有困擾,找不到衛生紙。
問起才知道,阿寶不用衛生紙。
我覺得這樣很高級。雖然我平時的垃圾產生量已經很低,如果去掉衛生紙,又會減半。
回到家我就把衛生紙收起來了。
但是很快又拿出來,因為客人需要。我可以學高天把自己杯子裡的水喝到一滴不剩,但還做不到像他那樣要求別人。其實,親愛的讀者,看到這裡你已經明白了,我這是又做了一種折衷,既不想客人尷尬,也發出委婉的提醒:如果來我家做客的時候自帶手帕而不使用衛生紙,我會很高興。當然,如果不管是不是來我家,你都盡量不用衛生紙,我會更高興——革命也已經在你的生命裡發生了。
革命說難也難,說容易也容易,就看你是不是願意讓它發生。
如果我說向賴青松學習必須也種五甲田、向阿寶學習必須也討一座山,他們會說我是抓錯了焦點。學不來阿寶的無敵山景廁所,至少可以學她不用衛生紙。我可以不必學高天左撇子,至少可以學他舔盤子。
形式不重要,是不是發明「穀東制」、有沒有寫一本《女農討山誌》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做自己,在現代社會權力系統對人無孔不入的掌控之中,用自己的選擇、依靠自己的雙手,爭得做自己的自由。
供水供電醫療衛生國家機器,都是權力系統,我們的人身自由甚至身體健康都在這個系統之中,那一年我處在如彼不利的狀態下,居然多頭出擊,不僅做出了一個水電自給自足的生活系統,還土法煉鋼讓自己活轉回來。我說實踐自由不需要條件,什麼人都可以做,什麼處境都可以開始,真的不是心靈雞湯。
(作者為中國公益人。本文經作者授權,轉載自《親自活著》p.111-116,原標題為「需要一場生活中的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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