臆想,福爾摩沙之相反詞

by 張瓊齡

約莫是1986年,放暑假了,在台北讀高中的我,特意選擇搭乘夜間出發的平快車返鄉,將近午夜啟程,抵達高雄早上八點多,再搭公車回家,正好。

那年代的我,迷戀於一種「自我鍛鍊」、「刻苦的氛圍」,總想透過日常生活可及、小小的自我節制的行為,累積某種無以名之的成就感。

平快車,每站都停,縱然實際上就只是坐在車上,哪兒也都沒去,卻藉由一站一站地停靠,一個又一個迎面而來的地名,假想自己正在行經這個島嶼西部的每一寸土地。

1992年,正式進入社會工作,前幾年的工作性質恰好經常要到全台各地採訪,又因為需要跟著採訪的對象、採訪的主題前往非觀光地區,因此,可以跳脫大眾交通路線可及之處,隨著領路的志工們,看見他們眼裡,非比尋常的台灣。

之後,移居東台灣,宜花東這片在學生時代從無機會造訪的土地,突然從生命中的一塊缺口成為生活中的實景,被西部人視為旅遊的勝地,我將之攬為日常生活的環境。

從1995到2000這幾年旅居的期間,透過生活步調與生活內容的轉變,我有機會漸漸發展出一些非台北、非都市、非西部的觀點。搭乘火車,經過三、四個小時的時間移轉(現在的太魯閣號已經把時間壓縮到兩小時左右了),也同時是我調整自己步調與心境的機轉。曾有一段時間,透過旅行社一次性大量購票,可以買到極為優惠的機票,於是,搭乘飛機往來也曾是我每週的固定行程。

高鐵通車後,島上人們的移動方式,出現了革命性的改變。不僅傳統鐵路受到衝擊,長途巴士祭出幾近於血本無歸的低價求售(後來才知道政府有補助),而西部的航線更因此在一年多的時間內陸續全面停航。

高鐵剛開通那陣子,我遲疑著不敢搭乘,因為先前施工期間的工程品質問題吵得沸沸揚揚的,我沒甚麼冒險的勇氣。自從2007年二月下旬,因著弟弟和台南人結婚,吃完歸寧宴從台南搭乘高鐵回台北,第一次體會到南北奔波之後,竟然可以全無倦意,彷如不曾移動過,此後南下、北上的選擇,除了高鐵別無其他。甚至只是短短台南到高雄的距離,十三分鐘的車程,我都樂於嘗試。

相隔20來年,這裡頭的差距,難道純粹只是因為年輕時候,時間多於金錢的緣故嗎?但實際上,我也不總是因為需要趕時間而搭乘高鐵;有了自由席之後,跟大多數人一樣,我還是會做出比較經濟的選擇,也不至於擺闊去坐商務艙。

真正的原因,或許也很多元,譬如,已經實地去走訪過台灣許多地方的我,不再需要透過地名來假想自己跟這座島嶼的關聯;譬如,為了節省過程的時間與體力,以便抵達目的地後,可以更悠閒充裕地在當地與人互動交流,也為了回程後保有好體力、好精神,能夠免除奔波後的疲累;也可能是想把塞車、行進間的晃動、可能會有的煙味……這些不愉快的心理或生理的經驗與記憶拋諸腦後。

近一兩年另有一股與高鐵形成強烈對比的潮流,就是有人時興購買高單價、幾近於量身訂作的腳踏車,用來作為環台旅行的主要工具。這種交通方式,全然地操之在己,移動的本身既是過程、也是目的,看起來刻苦、耗力又費時,有人說,那是因應節能減碳而起,但這的確不是一般勞動人口有心情、有時間、有體能得以輕易從事的活動。

歷經二十多年,拼圖般的,在不刻意也不經意之間,點滴累積起對於台灣這塊島嶼的理解,但無論是從人文社會面,或是自然景觀面,過往之所以吸引人的,總是美好的面向;而在2005年之後,隨著跟環保團體人士的親近,讓我對於台灣的理解多了一些其他的面向。這些面向在過去的二十多年裡,其實也一直伴隨著台灣發展的進程,同步發生著、同步存在著,何以我們總也能夠選擇性地觀看、選擇性地記憶,將之隔離於眼目所及的現實之外呢?

年輕時候,因為聽信了某些人的「危言聳聽」,早早移居到東部,有幸一睹島嶼美好的山海美景,足以化為一輩子的記憶,但我明白,島上有更多的美景,在人們來不及目睹之前,早就已經永久性地消失,或正在急速消失中。

不知道,幾百年後的當代,葡萄牙人的後裔會不會有那種興致,像華人世界前幾年那樣,瘋魔鄭和下西洋六百周年,開出幾種不同規模的鄭和下西洋航線之旅;若真有那樣的一天,現代葡萄牙人按圖索驥,航行到了傳說中的福爾摩沙,失望之餘,他們嘴裡冒出來的那一句驚嘆詞會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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