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灣族長嗣繼承制與行事理路 ──大姊當家的文化脈絡

by 鄭惠芬

一、前言

透過行事理路,理解排灣族人長嗣繼承制在生活面的真實展演,人與人關係的建立與互動,自有一套心照不宣的默契,牢不可破,卻也很少被說出。

排灣族為長嗣繼承制,而非一般人認知的母系社會。Photo by chiang in 同志大遊行
排灣族為長嗣繼承制,而非一般人認知的母系社會。Photo by chiang in 同志大遊行

筆者身為排灣族人,受到排灣部落文化氛圍的涵養,原本並不特別覺得排灣族繼承制有特別之處。過去大約覺得男女分工鮮明,男性努力工作掙錢,女性掌管家裡金錢與大小事務;女兒由母親教導,兒子由父親教導;但是未來繼承人「當家」,親族會一起來教養。家族中人習於聚會討論事情,鼓勵人與勇於發表意見。直到結婚嫁為漢人媳婦以後,發現漢族是父系社會,家產與姓氏傳承予所有兒子,孩子們從父親姓氏,女兒結婚後就是「潑出去的水」,聽起來就讓人難過。

成為漢族媳婦後,深深覺得自己是丈夫身後的女人,有意見必須透過丈夫來表達。在二種不同生活理路的世界裡,內在價值與秩序不斷受到衝擊,真是不好受,但也激發了我花更多時間思考其中的奧妙之處。

排灣族的社會組織具有階序性, 多數研究者會探討相較之下比較能夠守護傳統的頭目家族(mazazangiljan)。作者認為如果能增加黎民家族(atidan)的例子,更能彰顯長嗣繼承在排灣族現實生活中展演的模式與深度,以體現排灣族人之行事理路與文化。

此文以筆者家族的故事作為例子,因為參與其中更能夠細緻的觀察與思維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及互動內涵。尤其筆者家族為黎民階級,無論是父親家族或母親家族至今從未改宗,所有祭祀行為皆遵從排灣族祖靈信仰;雖經歷日本時代與中華民國時代的社會衝擊,至今依然信守長嗣繼承的準則。

排灣族家庭不會擔心沒有兒子,因為男女皆可繼承家屋家業,只是沒有兒子的父親會很寂寞,因為無法從孩子小時候就傳承他豐富的山林智慧。

Vuvu 是排灣族祖孫互稱詞,老者與幼者以vuvu 相稱,尤其不分母親家的vuvu 或父親家的vuvu。以下文章作者將不以「外祖父」、「外祖母」來稱呼母親之父母,而是用祖父母來稱呼,以符合排灣族人本意。

二、典故

祖先說:「一對夫妻結合以後,第一個看到太陽的孩子,就是繼承人,就是種子 (vusam)。」一句簡單而充滿力量的話語,排灣族長嗣繼承制傳承沿用至今。即使在此主流民情與法律對女性非常不友善的時代,頭目、貴族、平民階級依然都努力奉行。

沒有文字的民族,種子的典故形成固定的行事邏輯,數千年來以口語相傳,成了社會秩序的來源。長輩們諄諄教誨、細細叮嚀:「這是規則,不能破壞。不奉行,會亂。」亂?不只是部落會亂,家族、家、個人,皆不得安寧。由此可見長嗣繼承是排灣族社會秩序穩定重要的力量。

三、頭目世襲與女性繼承

女性頭目常見於排灣族部落,故常被誤以為是母系繼承社會,其實這只是長嗣繼承制一個偶然的結果,長子或長女都可以繼承頭目之位。

頭目身分為世襲,以血緣為基礎作傳承。例如,臺東縣達仁鄉的排灣族土坂部落,經過日本時代與中華民國時代的部落遷移政策後,三個頭目家族共同組成大約150 戶的村落(傳統中,一個部落的領域由一個頭目家族掌理,部落中有「士」與「貴族」的家臣來輔佐)。在土坂村,頭目家族有古家(saljingusan)、包家(patjalinuk)、陳家(ladan),現任的頭目恰好都是女性,主持部落內各項祭祀活動以及出席政府或民間組織的活動與會議。日本時代起至今,頭目已無行政權。三位頭目都是家中第一個看到太陽的孩子,從出生便被賦予種子的身分與使命,直到離世前以手觸摸繼位者的大拇指,新的頭目自然繼位。

四、太陽神的旨意

神的意思決定擔任頭目的家族,且世代相傳,不得更改,第一個看見太陽的子女是男是女,人無法選擇,也是神的意思。所以神的意思決定了頭目、貴族、平民家中誰擔任種子,成為守護家屋、傳承姓氏、繼承財產的人。「神授」的概念源自於神話與傳說,牢不可破; 而在人間, 我們看見,神授與世襲的概念避免了部落中爭奪頭目之位以及選擇繼承人所造成的爭端與紛亂。排灣族自認為是太陽神的子民,口傳神話流傳至今: 太陽創造眾生,在大武山上的陶壺中放置二顆生命之卵,命二隻百步蛇守護這壺中的卵,直到生命之卵孵化成為人類,人類得以誕生。在大武山,百步蛇守護而出生的人類,就是排灣族的祖先。太陽、百步蛇、陶壺、人形,因神話而成為最神聖的圖騰,傳說中尤其強調陶壺代表著孕育生命的所在,象徵著女性的子宮,珍貴且偉大。

太陽象徵生命的起源,所以由太陽神來決定誰是社稷與家屋的繼承人,繼承權代表著最具有權力的地位。其繼承的邏輯,沒有性別的考量,彰顯著一種肯認:「無論男女都有能力與智慧管理家族與部落」。

五、種子見證婚姻

對排灣族而言,第一個看見太陽的孩子,格外重要,因為這個孩子的出生確立婚姻的有效性。一對男女要結婚必須經歷互贈定情物、問婚、訂婚、結婚等非常繁複的過程,結婚禮完成後,便期待著新生命的來臨。在新生命未出生之前,這段婚姻仍是脆弱、不穩定的, 任一方都有悔婚的理由:他們無法懷孕,這婚姻無法被真正的祝福,應該結束。於此時悔婚、退還聘禮、帶回嫁妝,雖令人遺憾,但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筆者的姑媽就曾在完成結婚禮後,因兩人遲遲無法生小孩,提出了悔婚,兩個家族平和的結束姻親關係。但悔婚並不是必須的選擇,若夫妻情感堅定,不願分手,領養孩子也是常見的。筆者的舅公與舅婆結婚後數年都無法懷孕生子,但兩人因相互傾慕而結合,不願退婚,領養了一名漢族的孤兒,受到雙方家族的接納,確立了婚姻的有效,其家名傳承至今。

長子女見證婚姻的有效性,由她/他來擔任種子,未來能夠當家,最恰當不過了。這就是排灣族人的行事理路:神的旨意之後,人的意志始能實踐。

六、家屋、姓氏與魂歸之處

排灣族是階級顯明的社會,最簡單的區分是頭目與黎民二階,身分世襲。無論貴族或平民階級的家庭,都遵從種子的概念來繼承家屋與姓氏。

排灣族人的姓氏是出生家屋的名字,例如我本人的「名姓」(註) 是喜樂陶.撒利良(sirhedau lja sarhiljan),喜樂陶(sirhedau)是名,承襲我祖母的名,但我和祖母的姓氏就不一樣了,我的姓氏是現在我們祖孫所居住的、我出生的家屋,名叫撒利良(sarhiljan),祖母的姓氏則是她在舊部落出生的家屋,名久樂福(tjrhuqavu)。

撒利良是姓氏,也是我們家屋的名字,我的祖父、父親的兄弟姊妹、我們三姊妹都從此姓。姓氏是曾祖父祖母創的,原由大姑媽繼承,但大姑媽因不得已的因素離開部落,親手將撒利良家的家產傳予當時未婚的么弟,即我的父親當家繼承,父親過世後,今已交給我大姊當家,如果沒有意外,她的長子將會成為未來的當家。

排灣族人的姓氏,一生不變,即便出嫁或男性婚入,也維持原姓氏,過世後,還可以要求回到出生的家屋與祖先同葬或辦理葬禮。排灣人一生和家屋的關係連結不會斷。

七、家屋可遷,家名(姓氏)不變

族人因為部落遷移或搬家,家屋必須遷移,但家名維持不變,承襲的是祖制,而非物質。我有一位堂姊,她的名姓是喜樂陶.基樂黑(sirhedau ljaziljeqi),她的名字和我一樣繼承我們的祖母撒喜樂陶(「撒」是排灣語表尊敬之前綴詞),但她的姓氏是她父母所創的家屋名基樂黑。她的父親(我的二伯父)在他母親的部落創立了新家屋,親族共商命名為基樂黑。後來又搬到其他部落,家名依然稱為基樂黑。

八、本家與當家

創立的家屋與姓氏,就代表了一「姓氏生命」的開始,排灣族人會努力守護這個姓氏,盡其所能的榮耀祂。

排灣族習以榕樹做為比喻,榕樹生命的開始為一個主幹,而榕樹的生命力之所以強盛,是因為有枝幹不斷延伸,且鬚根與土地接觸後生根成幹,許多新的枝幹甚至比主幹還要粗壯,而每支樹幹都能使這棵榕樹更為健壯繁茂,同為生命共同體,生息相通、相互依存。

榕樹的主幹就是本家,是一個起源。例如我的二伯父雖已創立基樂黑家,但仍稱撒利良家為其本家。無論是出嫁、婚入、自立門戶的家人,都像是榕樹伸出的枝幹,主幹與枝幹以分開不斷離的方式相互依存,各自獨立又緊緊相連。

主幹與枝幹家庭,都以長子女繼承當家,無論長子女天生器質智愚健弱,皆不可違背。但是族人最耿耿於懷的還是家族的命運與興衰,人無法決定繼承人,但人還是有努力的機會,那就是「教育」,排灣族人認為,若要家族發展或興盛,「當家」至為關鍵,如何從小教育未來的當家才是父母親族最重要的任務。

九、種子的教育

對於畢生要榮耀家族的排灣族來說,種子從小就會被刻意培養。父母與親族盡其所能養育種子,希望她/他健康聰明、懂得應對進退、發言得體、管理弟弟妹妹們、處理家中事務、學習分配等等。未來她/他會留在祖先或父母所建立的家屋中當家,處理親族事宜要有智慧,參與部落事務要得體。

例如,我的父母生了三名女兒,我排行第二,從小我們就知道,未來將由姊姊當家。姊姊受到家族的重視,非常明顯:姊姊要學農作、土地管理、家庭祭祀、家族祭祀、人際聯繫、參與部落集會等等。相較之下我和妹妹在家族事
務方面工作,就輕鬆多了。倒是我和妹妹從小就要學習尊重大姊,接受大姊的分派。

要教育種子,就無法離開家屋與部落。家屋、親族、部落就是學習的場域,沒有場域與人際網絡,當家的學習無法達成。

在我的父母親這一輩,當家的學歷偏低,大部分是小學畢業,如果升學必須離開家裡,就要放棄升學。現代社會的教育制度與傳統排灣族社會價值出現衝突,上一代當家大部分選擇了不升學,留在部落學習各項傳統社會組織的事宜,無形中成了穩定排灣族社會組織重要的力量。

我的姑媽出生於日本時代的民國10年左右,是長女,也是家中唯一的女兒與撒利良家的當家,以下有四個弟弟:大弟婚入巴粗力家族,二弟在其他部落建立新的家屋基樂黑,三弟,也就是我的父親,在外地當兵。姑媽從小性情溫良有耐心,日本時代日人有意培養為助產士。在日本時代助產士是受人尊重的工作,但因為學習過程必須離家,被祖父母拒絕了。長子女最重要的任務還是從小輔佐父母處理部落與家中事務,學會當家。

我的母親的命運,也受到長嗣繼承莫大的影響。母親是督利次家的次女,民國36 年出生。小學時成績名列前茅,校方也刻意培養。她一心想要升學,起初父母非常支持,不料考中學時,她的大姊因病過世,家中的繼承出現變數,變成長女的她,被迫放棄考試,和身為長子的大舅,留在家中學習當家事務。母親當家意願不高,不能升學成為她一生中最大的遺憾。

其他三名弟妹皆順利升學,並考上公務員。母親不是真正的長女,祖父母不能強制要求,但是繼承人不明確,家中出現各種「動亂因子」,整個家屋都會「搖晃」。母親婚前德慧兼備、行事面面俱到,在部落內頗具受好評,常有家族來問婚,都是希望她嫁入長子之家成為長嫂。但是祖父母總是無法決定到底要她當家還是嫁出,因此母親訂婚又退婚總共三回。家族中有長者覺得這樣反覆無常會得罪其他家族,甚為不妥,於是,母親的叔父鼓勵她自己決定自己的婚姻,由此,母親主動表達決定嫁給我的父親。當時父親已是撒利良家的當家,所以母親確定不當,家而由大舅當家。

但神給督利次家更多的考驗。傳統文化涵養極深的大舅,結婚一年後竟意外身亡,他那才一歲的女兒,就要在祖父母的教養下成為當家。為了穩定本家,原本在外發展,未婚的小舅,必須回鄉就業,學習當家。排灣族繼承制非常明確,減少爭奪家產的紛爭,也同時接受了神的安排。種子的命運與天生的器質,就是家屋的命運。枝幹分開而不斷離,枝幹的援助與適時輸送養分,也能協助本家的穩定。

本人民國60 年生,我這一代從小受到耳提面命的當家教育,已受到我國強迫入學條例完全的阻擋,加上資本主義社會生活的適應壓力,以及漢族重男輕女的觀念影響,與最嚴重的受到我國繼承法令的衝擊,當家教育似有若無,在時間與空間夾縫中運作著。目前,常見在子女婚後父母才逐漸的交託當家任務。長輩們面對文化社會衝擊,非常無奈又無助,祖先交託他們的傳承的責任都無法達成,更別說榮耀家族了。

十、枝幹的培養與支援

排灣族人對將來即將成為枝幹的非種子子女們,教養也是不遺餘力。我有一個舅舅、兩個阿姨,祖父母動用人脈和財產讓他們升學,甚至準備當家的大姊和大哥也全力支持。大伯入贅與二伯到外村另立門戶時,祖父母與大姑媽也為他們準備了豐厚的聘禮與嫁妝,但不包含首飾等傳家寶。我身為次女,父母從小培養我擁有獨立有主見的性格、小學即到都市讀書、鼓勵我升學、爭取穩定的職業,希望我有足夠的能力另立門戶,家族會商議賦予家名,或嫁到好的家庭,壯大屬於我的枝幹。

我嫁入漢族顏家,在親族眼中,我即將接下顏家長嫂的責任,門當戶對,父母並沒有異議。訂婚前夕,父母慎重的囑咐我與丈夫:我們排灣,結了婚,開始參與學習親族的事務,一定要能兼顧雙方親族。新婚的我們一知半解就答應了,心想異族通婚沒有被阻止就很幸運了。結婚後,我的丈夫的確能夠順利參與我本家的事務,倒是我受到極大的文化震撼,家庭事務,媳婦根本沒有資格「公然」發表意見,怎麼參與呢?20年來仔細觀察學習漢族媳婦的行事,深深的體會到對待女性的文化差異,深刻地影響了一個女性一生的教育和自由意志。

十一、文明的進步還是退步?長嗣繼承制的變遷與適應

在主流社會中,女性地位逐漸抬昇,但對原本男女地位平等的排灣族來說,在適應主流社會的過程中,女性的地位卻是逐漸下降。

排灣人一方面服膺我國的姓名制度,取中文姓名,另一方面本著信念,維持傳統姓氏與家屋的取名。兼顧中文姓名與排灣名姓很麻煩,但是不能忘本的價值觀壓力下,只能如此。中文姓名是為了生存,排灣名姓是維持生命的價值。

「男人越來越不願意婚入了」、「男人越來越不懂得尊重女性,認為自己力氣大就驕傲」,我小時候就曾聽長者這樣說了。當族人愈懂我國法律,就愈不願遵照排灣族的繼承制。有些長女無法說服丈夫婚入,越來越多的非長子種子當家,長嗣繼承的規則受到衝擊而鬆動,於此,女性地位的萎縮顯而易見。近年來,許多子女在父母過世後爭奪土地與金錢,當家者處境更為困難了。

當今,我們也看見一些適應模式,例如長姊夫不願婚入,但兩家會協商子女中有的從母姓,以兼顧繼承的責任;枝幹家庭也有一家子女從二姓的情形,以防主幹家庭不穩固。

總體來說,種子觀念至今仍受大多數排灣人遵從,主要是千年以來兩性平等的觀念深植人心。在成長與婚姻階段,男性和女性的能力有所差異但皆受肯認,相互扶持與補足,對於家屋、家族、部落社會才是最有利的。

十二、長者的叮嚀:無分男女榮耀家屋,承擔使命

身為一個排灣族人,很了解自己為什麼從父姓或母姓。這不是理所當然的,是有典故、有故事的,不會有任何一種性別輕易被漠視。我們很清楚無論是男性還是女性都是被看重的,社會給予我們很高的期待,我們有榮耀家族的使命,也都有成為新家屋創立者的機會。我們對於建立家庭充滿憧憬,期待種子的誕生見證我們的婚姻,結婚後努力培養未來的當家與家屋創立者,我的名與好德性將永遠在子孫中傳承,生命的努力與循環充滿了意義,就像繁茂的榕樹,主幹與枝幹彼此相互支撐,穩穩的保護住山林的土地。

註:排灣族名,名在前,姓在後,lja是「屬於」的意思。

(作者為臺東縣土坂國小教師。本文轉載自台大婦女研究室《婦研縱橫》,103期,2015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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