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藏區紀錄(下) 】流亡在達蘭薩拉
by 林沖
達蘭薩拉是達賴喇嘛在印度的居所,是西藏流亡政府(現稱藏人行政中央)所在地,是萬千藏人流亡印度的目的地,是藏族流亡後文化與宗教的根據地,也是如今著名的旅遊勝地。我為了學習藏語來到這裡,也在這裡失去最初學習的理由。而轉眼間,在達蘭薩拉的日子已過了兩個多月。這兒成為我在旅途中待過最久的一個地方。
兩個月的時間不長,但足夠我對街上的面孔從陌生到熟悉,也足夠我建立自己「流亡藏人」的人際網絡,也不再僅從「流亡」或「西藏被中國侵略的歷史背景」來看待流亡藏人們。由於在 Tibet World(註一)教中文,讓我有機會認識由藏區各地流亡至此的藏人。我的學生們有僧侶、在學生、大學生、待業者,透過他們,加上在達蘭薩拉的時間,正好趕上了些特別的日子。我對此地有了些概括的了解與個人的想像。
自焚與西藏和平抗暴日
3月初(2016),年僅16歲的年輕藏人多吉次林(Dorje Tsering)在德里自焚。3天後,他在醫院過世的消息傳來時,我正好在達蘭薩拉。除了生命的消逝令人震驚惋惜外,該事件也再度激起了部分藏人對自焚的討論。在印度長大、生活在相對自由地方的多吉次林,是為了什麼選擇這樣激烈的方式聲明立場?在西藏議題急需外界關注的狀況下,藏人又該如何看待這樣近乎「自殺」的抗議方式?相關文章,可參見筆者另一篇翻譯文章〈Where We Failed Him 我們如何辜負了他-寫在Dorje Tsering自焚後〉。
而多吉次林自焚的同一天,拉薩也有一個年輕的僧侶自焚。事件發生後,該僧侶情況不明,但人們祈禱他能當場死去,而非活著受中國政府的折磨。隨後各種為兩自焚者祈福與紀念的活動,加重了即將到來的西藏和平抗暴日沸騰的氣氛。
3月10號一早,走在街道上就能感到些激情的情緒,藏人們聚集在達蘭薩拉的大昭寺(此地信仰與集會場所),一如近60年前,以及自那之後的多年以來,藏人們聚集在拉薩的諾布林卡前一樣,不同的是,今時此地的藏人不用擔心因和平集會而被逮捕、槍殺。
現任司政(西藏領導人)在集會演講中提及最近的自焚案,並解讀為「中國在西藏境內侵犯人權的統治並未終止」的證據。他控訴中國長久在西藏的暴力統治,斥責近期中國欲干預達賴喇嘛轉世的意圖,也申明與中國和平對談的意願。並試圖將焦點轉移到西藏的環境議題,與中共在西藏對自然資源無上限的開發。當環境議題成為世界問題,西藏問題也是全世界不能迴避的議題。
演講之後,人們魚貫而出。藏人們將雪山獅子旗披在身上,走向山下的達蘭薩拉。我本無意加入,將離開時,大概因長得像藏人,遊行志工跟我說了句藏語後就將一大面雪獅旗塞到我手中,示意我領著後面一隊人,於是我也跟著走向達蘭薩拉。沿途藏人們用英語與藏語大聲呼喊,要求中國離開西藏,停止在西藏的暴行,釋放班禪喇嘛,祝願達賴喇嘛長壽。可人群的意志有多激烈,我就對其前景有多感到無力。
在此呼喊的口號就只能是口號,並不會撼動一絲中國政府的決定。而同一個時間,或許在西藏境內也有人喊著同樣的口號,卻可能馬上失去自由,禍連親族。隔天,我問藏族學生是否有去參加遊行?一位自小流亡近20年的青年說,他很想去,但沒去,因為害怕被拍到照片,影響之後回中國旅行簽證的申請。印度很自由,但他很想念家人,即便回去後自由可能因此受限,他也想回西藏。
中間道路與司政選舉
一位在西藏政府部門工作的藏族朋友,跟我介紹「中間道路」(Middle Way Approach)。「中間道路」最早由達賴喇嘛尊者提出,亦即「在歸屬中國一部分的前提下,在西藏實施真正的自治,以保障西藏人民的文化與自由」,此道路非西藏獨立,也非如今的西藏現況,而是一條考慮現況與和平未來所選擇的「中間」道路。
先不論這「妥協」的「中間道路」是否有實現的可能性,光推行與認識,不說西藏境內的藏族,流亡的藏族們有一大半都不知道這個提出多年、西藏流亡政府也倡議多年的主張。我好幾個成年有投票權的學生便對此一無所知。
在我所認識的年輕藏人中,我大致區分出兩類,一類是幼年即到印度,在印度受西藏政府提供的高中小學教育長大;另一類則是成年後才來印度。兩類人因不同的教育背景與生活經驗而截然不同。我所說的,對目前西藏流亡現況較不了解的通常為第二類人。他們因成年才流亡,常有語言溝通困難(註二)、天氣飲食適應不良、無法自力更生的狀況,多長期仰賴西藏家人的金援。加上流亡身分導致對未來的不確定性,許多處在一種迷惘的、無法規畫未來及試圖努力實現的情境中。不過大抵因對佛教與業力輪迴的篤信,藏人們並不深為現實的無力所憂。他們接納現況,不怨天尤人,仍舊親切、友好,更樂於釋出善意。而在達蘭薩拉,達賴喇嘛尊者的存在、重建的西藏寺院、藏式料理和極具凝聚力的藏人社群,也讓流亡人的心有所安住。
和平抗暴日不久,便是西藏政府的司政選舉,相當於台灣選總統。而中間道路因達賴喇嘛的關係而廣受藏人支持,兩位候選人都表態支持達賴喇嘛尊者的中間道路。事實上,只要達賴喇嘛支持的,藏人們基本都支持。即便達賴喇嘛在2006年便已宣布退休,卸下所有政治權力,但人們還是自然追尋他一切的希望與主張。需要人民支持的候選人,當然也不會違駁「聖意」。
選舉之前,我好奇探問幾個藏族朋友的看法,他們毫不避諱的說,他們要選現任司政洛桑森格(Lobsang Sangay),我問為什麼,答案千篇一律:「因為他學習很好!」我好奇查了下他的學經歷:哈佛大學法學博士!這不是跟馬英九一樣嗎?長得也是相貌堂堂啊……
選舉的那天,我特別到大昭寺的投票所觀摩,藏人們拿著他們身分證明的小冊子,規矩排隊,簽名、領票、投票,並不太生澀。看見藏族在喜馬拉雅山的另一面實行著民主制度挺令人欣慰,但要往「中間道路」的理念邁進,距離又是何其遙遠。近六百萬在西藏的藏人,大概無從得知、也從未想像過他們流亡在印度的藏族同胞的民主練習。
一天討論課,我讓學生們說說對選舉的看法,沒想到卻引發了激烈的爭論。僧侶們堅持洛桑森格比較好,因為他學習好,並且在位期間,藏人學生在印度考大學的成績變好。另一方面,在印度受教育,大學畢業的青年則舉例反駁,欲說明學生成績變好跟洛桑森格並沒有直接關係。青年並認為,過去數年的外交政策很失敗,完全沒有實質的作用,與中國的問題一點進展也沒有。作為一個旁觀者,感覺一切都讓我想起台灣政治的世代之爭。不得不說,自己在聽過之後,更願意支持青年的說法,因更具說服力。過去,乃至現在,僧侶的地位在藏人社群中非常高也備受尊重,但當如今人人有議論政治的權利時,僧侶則被年輕一輩認為食古不化、自視甚高、堅持己見,並且一向是洛桑森格的鐵票群。
不論如何,我對這些針鋒相對、意見不合保持樂觀態度,因這代表人們對於自由發表個人意見毫無顧慮。西藏的民主才剛開始,或許目前只是熱身練習,也存在許多問題,但作為一個追尋自由的人,見到藏人們對自由的理所當然與其自主權利的實現,打從心底為其開心。
關於藏人在印度的生活,或是我在印度藏人社區的生活,難以完整記錄。短短兩個月的時間,所見已不及備載。此數篇涵蓋範圍有限,也無法代表印度藏區的藏人的全貌。僅期以個人經驗與角度出發,分享見聞。
註一:Tibet World,一個在印度的NGO組織,長期徵求中英文教學志工,對象為當地藏族。若旅行至此或久待,有志工服務意願者可洽詢。
註二:有趣的是,新來的藏族不只發現聽不懂印度語,甚至連藏語也聽不懂。西藏地域大,藏語方言眾多,達蘭薩拉通用的藏語「普通話」,從西藏各地來的藏族們大多要花數月至數年才能適應。(問一下達蘭薩拉的話是否是拉薩話?)
(林沖,目前為高山健行嚮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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