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和解之三】幻想自己是天上謫仙人,抗拒養女媽媽的怨恨情緒

by 衣魚

天上謫仙人

母親對我來說,一直是想靠近又想遠離的存在,想放下也不能放下。童年已遠,模糊的往事我記得嗎?我或許竄改了記憶。

在上了兩年幼稚園後,六歲那年我休學了,常日裡總跟著母親上菜市場採買魚肉菜蔬,人來人往的喧嘩與眼花撩亂的貨品,一不小心就跟丟了,急急忙忙跑過去牽住母親的衣角緊緊挨著她。母親總是一再撥開緊抓著她衣裙的小手,對我說不要黏著她。我是黏人的跟屁蟲。

衣魚畫作。花蓮縣婦女福利服務中心提供

有一回市場服飾攤高掛著件童裝,是阿美族祭典服儀樣式的洋裝,我停下腳步看著那滾著白色絨毛飾邊與佈滿亮片珠珠的紅色禮服,想像自己穿戴上去像個部落公主般漂亮。央求母親買給我當過年新衣,忘記母親為何拒絕,只記得母親任我在店前哭鬧而逕自離去。店員不耐的趕我到路邊,蹲著放聲大哭到眼淚都乾了,只剩下嗚咽微聲,到底過了多久? 應該是回過家了,空著手板著臉的母親終於出現,我驚惶惴惴地跟在後頭回去。我真正想說的是「媽媽請抱緊我」。

幻想的童年

母親總是說,她是被養母以十萬元「賣」給父親的。彼時她在村子裡已有對象,養母要她認清現實,男方家務農又是家中長子,嫁過去就得張羅照顧幾個幼年弟妹,還得種菜餵豬下田,鎮日操持必定艱苦。嫁給外省老芋仔雖然年紀差很大,但總是可以脫離農村勞動生活。母親也就嫁了。

父親是台電司機,開著大卡車載著工人們與電線桿上山下海,常常一出門就是五天、十天。母親守著租來的三坪大房間、三個接連出世的孩子,掂量著微薄的薪資過日子,她用鄰家孩兒叫喚她「呷ㄇ ㄨˊㄟ阿姑」( 吃粥) 來總結她的早年婚姻生活。母親反覆訴說著那些悲苦的情事,但盤踞在我腦海深處的畫面,是一臉鬱悶的她坐在光線陰暗的房間裡抽著菸,暗影中還有一個年輕男子也吞吐著菸,他是誰?他們說什麼話?我已不復記憶,只記得從此以後我小心地監視著母親,必定不讓她單獨外出。我真正想說的是「媽媽不要離開我」。

母親很凶,常常照三餐責打我們三個兄妹,有時毫無來由,夾雜著怨氣。那些不明原因的懲處,特別讓我憤怒。

石頭裡蹦出來的、垃圾堆裡撿來的,大人們總愛這樣逗弄惶惑的孩子。我知道自己是天上謫仙人,必定是犯了過錯而放逐人間,父母兄長、乃至於世界都是為了我而存在,那刺耳的謾罵、落在軀膚上的藤條竹枝,不過是一道道考驗我的關卡,只要忍耐堅持、通過重重試煉,必可回返天庭。

好長一段童年時光,靠著這樣的幻想捱過來。

那時住的宿舍格局前面是客廳,中間是架高沒隔間的大通鋪,狹長的通道連接的是廚房與浴室。約莫是五或六歲的我做了一個夢,我站在通鋪的拉門後方,母親走過狹長通道時,我用菜刀砍了她的頭,白色牆面上整片鮮紅。

醒來時,我哭了。我真正想說的是「媽媽,我很愛你,你是我的世界,請你不要恨我」。

我的愛已被閹割

母親經常訴說她的身世,二男五女的家中,唯獨排行最小的她襁褓時即被出養,以致終身不斷反覆詰問:「為什麼是我?」

未婚懷孕的養母有自己的親身女兒,又收養了被拋棄在診所的女娃以及母親。艱苦地開墾著大片田地,分攤農事勞作是難以避免的,但養母對親生女兒與養女的差別待遇,總讓她怨懟在心、忿忿不平。那無法被翻轉的養女命運,母親從來不曾原諒。

及長,她用剛強能幹的姿態站起來,兇悍的面對世間。我記得拿著菜刀的母親,站在鄰居家門口吆喝,要求徐媽媽出來解釋那些在背後的說三道四。也總會提起她十來歲時在甘蔗園工作被調戲的往事,隨手抄起砍甘蔗的長柄刀,砍了輕薄男子的手臂。她一向強悍不服輸,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也從來不曾示弱。好長一段時間,是太陽般必要的存在,卻也教我睜不開眼難以承受。

約莫六十歲時母親患了憂鬱症,第一次目睹發作,蜷縮在沙發上的她哭泣地有如迷路的小女孩。嚶嚶啜泣著的她,需要的只是一個擁抱吧?雖然理解她的不曾被愛因此錯待了孩子,但長年僵固的對待模式很難打破。

意識到渴愛的訊息卻無能為力。曾經的囚徒很難原宥行刑者,我的愛已被閹割。

花園裡的瘋長情事

我想用更緩慢的速度看清楚母親在我的早期生命經驗中到底烙印下什麼。拒斥牽著她衣裙的小手,影響了我對情愛關係的進入嗎?因為害怕被傷害而習慣性的先離開?我從抗拒親密出發,想要回到生命的河流裡尋找,是何時種下了不安與恐懼。一次一次的解剖,卻只看到病灶卻沒能找到解藥。

成為母親之後,常常陷落在失去的想像中,被恐懼狠狠攫住而不能動彈。感受到自己的「不能」,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愛著,偷偷地窺看著那從我所出的小生命,一步步地竊佔著心的領域,竟有一種恐慌。

男人睡午覺的時刻,我跌落了渴愛的深淵。混合肉慾黏膩汗水的洞穴裡,填不滿的是對愛的需索渴求。在一次次的近距離逼視中,現實的近更突顯了心的遙遠,任自己漂浮到高處,再清明不過。想起無聊的選擇題,落海的時候如果只能救起一個?毫不猶疑只有女兒。

我的母親也會做同樣的選擇嗎?愛的方向是由上而下,為何不能給予同等的回饋?在童年時我曾經如此仰望她、在意她的任何情緒,她是世界的中心。現在看著那等待死亡的老嫗,曾經擁有的潑辣強悍、勇敢無畏,於今判若兩人。

那多棘剌的艷紅花朵是母親的最愛,時間流淌,玫瑰花園荒蕪蔓生雜草,竟已不是舊時模樣。母親已不再費心打理,乾枯黃葉發出渴求時,她才想起應該澆灌,卻已經來不及了。我也只是袖手旁觀,有時提醒,卻從不想代勞。真正想做的是將一切剷平重新種植。

所以我離開了,有了自己的花園,母親卻又想在我的花園種下玫瑰,那是不允許的,絕對不可以。母親已懂得表面尊重發怒的我,卻還是在角落裡恣意地種下她的痕跡,而我只能無奈地看著自己失去一部份的領地。

其實我知道,即使是死亡都不能阻止花園裡的瘋長情事,不被期待的種子就這樣冒出了芽,在不經心的時刻,它已然開花又結果,只能試著辨識它所為何?來者必有其原由。

「她和她的記憶書寫」團體帶領人李雪菱評語:衣魚集放浪、理性與靈活機巧於一身,五歲時就懂得積極抗拒對她施暴的大人,往後種種異於常人的行徑也常讓人拍案叫絕,夥伴們說來不及與她同班上課是一種損失,幸而閱讀文字可稍稍彌補。

(感謝花蓮縣婦女福利服務中心授權《女力女書:她和她的記憶書寫》刊載,本文取自該書p.62-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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