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紅玉/與電影《愛.慕》的真實對話
by 梁紅玉
德國劇場大師布萊希特在論述「戲劇藝術」時有言「與其論美學,不如談現實」,雖帶有某種社會主義的批判觀點,但其字面上的意義,卻促使我在觀看電影《愛.慕》之後,暫放電影美學探討,直視劇中人物的真實處境,只因曾有陪伴父母離世的經驗,也同時面臨著自己的老之將至。
暮年的悲歌
2012年出品的法語影片《愛.慕》獲獎無數,但題材頗為沉重,描述一對上了年紀的音樂家夫妻,在女兒成家定居國外後,彼此相依,原本安靜恬適的退休生活,卻因妻子的一場大病而變了調,初期兩人維持著昔日的相愛相親,丈夫溫柔遞過來一杯水,妻子優雅地回說謝謝。然隨著其後的病情惡化,生活裡的互動開始緊繃,俗話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何況是老人照顧老人,當然備感吃力。想到曾因電視劇《人間四月天》來到台灣的林徽音之子,當年受訪時面對媒體的讚譽,只幽幽地表示:「你們口中的才女林徽音,對我而言,只是一位病榻上暴怒的老太太……」當時驚訝於梁從誡教授的直白,此刻想來,所言不假。
電影最後結局,如社會新聞版面常見,當初承諾不讓妻子回到醫院插管治療的丈夫,在種種不可逆的壓力下,或瀕臨崩潰邊緣,或也不忍見其苦,親手終結了妻子的生命。暮年人生淪為一首悲歌,情何以堪?導演雖以詩意化手法處理殘酷的真相,卻並未淡化隨之而來的現實提問,一幕女兒回家探望,且質疑父親的照顧方式,父親似有些動怒:「那妳可以接母親回去同住嗎?」另一幕,看護執意要面容憔悴的妻子端看鏡中影像,一面嚷著說「妳看妳有多漂亮」,或只是善意的逗弄,但看在觀眾眼裡,卻像是一種無知的霸凌。
正因為身體經驗是一種活生生、切切實實的感受。對於「以血肉之軀活著、感受著主體性」的當事人來說,疾病、老化已是不堪承受的肉體折磨,對照顧者而言,也是精神和體力上的雙重負荷。猶記發病初期的餐桌上,妻子翻看著一張張充滿回憶的照片,有感而發:「人生真的很美好,只是太漫長了。」至於作女兒的,擔心、關心之餘,卻未必懂得父母的需求,也無怪乎父親會對著她說:「你的關心,對我們而言沒有任何幫助。」
溫柔地放手
容我此刻從電影場景拉回真實生活,當年母親皮膚癌轉淋巴癌擴散後,決定不作化療,癌症權威醫師第一時間相當不悅:「那你們還來找我幹嘛?」也有親友曾被粗暴地對待「不插管就得立刻出院」,想來醫療現場醫「生」不醫死的迷思仍在;又父親生前極怕打針、抗拒去醫院,希望能選擇在家終老,我還一度被朋友指責為不孝,原來「過度醫療化」,經常是醫、病雙方的不肯放手。
但放棄化療就意謂著「等死」?弟弟曾紅著眼眶問:「我們真的什麼都不做了嗎?」母親離世前最後半年,我們陪著她去苗栗看桐花、去中橫的慈母橋,也去了花蓮海邊度假,甚至經過醫生評估,遠赴中國新疆跟老家的親友告別,雖然母親因下肢水腫,當時必須坐輪椅登機,但「一路玩到掛」卻是她的個性和心願。至於最後一次全家出遊,則是到宜蘭的傳藝中心,回來後母親說她有點累了,也就一個星期左右吧!母親離世。
當然,人生的樣貌有千百種,老年議題又牽涉到複雜的國家政策、制度、經濟與道德等各個層面,翻譯為《愛.慕》的這部影片,原劇名Amour在法文裡指的就是「愛」,導演或也只是單純地想問,愛是甚麼?怎樣才叫愛?卻是大哉問,觀影者不免各有解讀,但之於我,對有幸陪父母終老,提早學習到生命功課,滿懷感恩。
(作者任職於廣播媒體多年,主跑藝文線。曾任性平專案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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