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紅玉/傳統戲曲裡的當代探問
by 梁紅玉
傳統戲曲裡有所謂守格、破格與創格之說,以我粗淺的認知,守格應指某種師承、練就一身紮實的基本功後,再依個別的條件和體悟,將師承所學挪用轉化或者發揚光大、並自成一格,是謂破格;至於創格,則是由點而線、而後到面逐漸地累積,最終蔚然成林的一種全新風景。就以今年 TIFA(台灣國際藝術節)當中,成團已 25 年的「唐美雲歌仔戲團」所製作的《冥遊記–帝王之宴》為例,不論其形式或題材上都頗有新意,即便描述的是史書裡大家耳熟能詳的一代女皇武則天。
誰的歷史?誰的角度?
單就內容上來說,我們總習慣把「大家都這麼說」當成事實;也常以為歷史必然是客觀的,但當創作者爬梳史料,卻發現一些有趣的現象,也就是有關武則天一生的功過,愈到後期負評愈多,何也?除了推論唐代或不便品評「祖奶奶級」的人物外;彼時儒家「君臣父子」等所謂正統思想,尚未全面普及,不若程朱理學主導的宋朝,至於到了明末清初,思想家王夫之甚至以「神鬼不容、臣民共怨」等字句,一筆抹煞了「武后善治國、知人善任」或「頗有貞觀遺風」等諸多佳評,因此合理推斷,封建時期男性主宰的社會,當權者為避免後宮群起仿效,修史時確有其「政治考量」。
然而,戲劇舞台畢竟不是課堂,正經八百地平反未免太過無趣,既然「敦煌變文」(指敦煌藏卷裡有將經史內容改寫或改編過的通俗文本)裡有《唐太宗入冥記》,那何妨讓女皇也來作一場大夢呢?
女皇的冥間大夢
劇情就從武則天的晚年切入,話說她正為繼任者人選大傷腦筋呢!不料一陣陰風起,再一幕,甦醒後的她竟置身於冥界一場熱鬧的「家宴」裡,被迫面對著龐大的李氏家族:上有位高權重的公婆(唐太宗李世民、長孫皇后);下有處於叛逆期的兒子(李弘、李賢),身旁雖伴著向來挺她的丈夫(高宗李治),可李治偏偏是以孝順著稱的呀!因此看似和樂融融、齊聚一堂的家庭餐會,其實是一場暗潮洶湧、難以閃躲的政治角力,除讓武則天糾結於身為媳婦/妻子/母親等複雜處境外,也映照出千百年來女性的真實樣貌。
原來女皇同樣也有家庭問題。只不過,直球對決模式恐不符當下時空,更少了點戲曲魅力,何況武則天還曾是唐太宗的才人呢!當年枕邊人如今成為自己的公公,其尷尬難為可想而知,此時,扮演武則天的唐美雲對戲唐文華(京劇老生跨界演出歌仔戲)飾演的唐太宗,兩位老戲骨要如何詮釋幽微情愫?舞台上的身段、眼神已不在話下;綿裡藏針、高來高去的話語交鋒,才讓人拍案叫絕。
又一幕,長孫皇后正以傳統「女誡」規訓諄諄告誡、曉以大義,聽在武則天耳裡格外諷刺,看在觀眾眼裡,怕不止翻白眼而已,為什麼唐太宗手足相殘的奪權叫雄才大略、於武則天則是最毒婦人心?為什麼男強女弱是天經地義、賢妻良母才是毋庸置疑?當個人實踐面對社會的框架,女人,真是難為呀!
於是,這樣一齣藉古喻今的傳統戲曲,有了當代的探問。事實上,向來秉持「承傳統、創新局」的唐美雲歌仔戲團,在《冥遊記–帝王之宴》碰觸性別觀點之前,早經由系列原創或改編文本,以創格之局詮釋過許多當代議題。
至於回看後世對武則天「無字碑」(陝西乾陵,有別於李治「述聖碑」上的歌功頌德,武則天立於東側的石碑上則沒有碑文)的諸多考據,究竟是一代女皇「愧疚不安下的無言悔過」?還只是「一生功過留待他人去說」的瀟灑?於我,則以為「無字碑」可以視作當前女性「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的某種象徵性指標,看官們以為如何?
(作者任職於廣播媒體多年,主跑藝文線。曾任性平專案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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