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年之交系列】忘年之交要出運──古勒勒酒國餘生記
by 張瓊齡
所有的遊記,若出自旅人之手,基本上算是劫後餘生之書。
所有的傳記,無論以任何形式流傳下來,也都是當事人劫後餘生的結果。
這是達仁鄉台坂部落排灣族青年古勒勒的故事。
謹以此文,代為獻祭,
獻給每一個年少時呼應酒神召喚起舞,
未及進入暮年已消逝的生靈。
酒不好喝,但求醉後那一點「茫」
2013年春天,古勒勒放下酒杯,說不喝就不喝,竟和他當初拿起酒杯一乾而盡同樣豪氣!
爸媽自他有印象起就在喝酒了!
開心時喝;不開心,那當然更要喝!
酒,不過是家中唾手可得、熟悉又親切的尋常事物。
然而古勒勒的爸爸說,出社會前不可以沾染任何壞習慣,古勒勒聽進去了,國中畢業後進工地自己掙了錢才開喝。一喝就是十五年。
保力達B、維士比,這些含酒精飲料是工地必備品,根本不用自己買,老闆會自動奉上無限量供應。飲酒是工地文化的一環。
我問古勒勒,喝過最貴的是什麼酒?最便宜的又是什麼酒?
他笑著糾正我:「你應該是要這樣問啦!有錢的時候喝什麼?沒錢的時候喝什麼?」
古勒勒說,酒實在不好喝,為了跳過那種難喝的口感,直抵微醺忘憂的境界,無論哪種酒,他總是一飲而盡。他不喝純粹只是提神的飲品,他要那種喝了以後有那麼一點「茫」的才行。
或許有海龍退役的好體格當靠山,古勒勒每每下工之後開始喝,即使徹夜喝到天亮覺也沒睡,基於責任感與敬業精神,隔天照樣上工。他認為之所以可以這麼耐操,是因為勞力工作時大量排汗,有助於解酒,就這樣一路這麼過來,錢沒少賺,酒也沒少喝過。
但人的身體畢竟不是鐵打的,再怎麼堅強的體魄,也不堪日夜這麼揮霍糟踏,古勒勒終究還是喝酒喝到吐血送醫急診。出院後,又是一尾活龍,乎搭啦!
在紅塵中翻滾,卻「出污泥而不染」
古勒勒的原鄉是台東縣達仁鄉台坂部落,他整個童年與青少年卻在台中度過。身為家裡四個孩子中的長子,依照排灣族慣例,頭生子(不分男女)是當然的繼承者,繼承家產的同時也承擔了責任。
或許是父母成婚時還年輕,婚後生活也動盪不定,古勒勒自幼即是父母遭逢生活諸般不順、借酒澆愁時的情緒出口。至今他仍清晰記得,每每帶著大妹妹逃避責打、睡在稻田裡的時候,兄妹倆總是躺著仰望星星,流著淚想著:「為何別人的家庭和樂?自己的家卻不成家呢?」
古勒勒的工作資歷輝煌,正當的、不正當的工作都幹過不少,但即使他曾經鋌而走險,幾度遊走在法律邊緣,上天都不曾真的讓他一失足成千古恨。他不諱言自己吃過兩個月牢飯,不是作奸犯科,而是用來折抵酒駕罰鍰。
聽著古勒勒細數過往,訝異著眼前這個人,如何能夠在社會的大染缸浮浮沉沉多時,內心的單純卻未因著他薰染過種種聲色犬馬而變得惡質;雖有人認為他算得上壞事做盡,列入匪類一族也不為過,但我越聽卻越覺得實在該用「出污泥而不染」來形容他。不曾遭遇過任何的汙染、常保內心純淨雖可謂之「純潔」,但長期在紅塵中翻滾、親近黑社會,卻只是沾染壞習氣不至於扭曲本性,若非「出污泥而不染」,又該怎麼說?
古勒勒年少時幾乎不曾在部落長期生活過,卻在28~9歲時節,產生倦鳥歸巢的心情。部落的工作機會不比都會區,即使願意嘗試,也認為不論什麼工作都有值得學習之處的他,日常的酒還是沒少喝,而喝酒鬧事聲名遠播,實質影響著他的工作機會。當勞力付出機會變少,他也明顯感受到,一旦喝酒之後,容易整個人濫醉癱在那裡,再不像從前可以透過大量勞動、排汗把酒氣逼出體外。
古勒勒喝酒的勇猛讓他迅速拔得青年酒鬼頭籌,因為實在喝得太兇,嚇壞父母,覺得該不時保持清醒關注兒子,竟因此降低父母酒醉頻率。
改變的關鍵:脫離現有環境
約莫古勒勒回歸部落時際,部落裡不期然地出現一位穿著咖啡色僧服、遠從台北來的法師,他就在古勒勒家步行兩分鐘不到的老宅租房,比鄰而居,在太陽底下少有新鮮事的部落裡,這是太不尋常的現象,連天天醉茫茫的古勒勒都注意到了。
古勒勒初入社會時,身邊都是二、三十歲的長輩,沒有同齡者,埋下他比同輩早熟的種子。從青少年階段開始,他就隱約想探討一些所謂的人生道理,只是身邊的大人們只負責提出問題,卻沒辦法解答問題,自認頭腦簡單的他,怎麼也沒辦法靠自己的腦袋想出個所以然來。
在部落裡見到法師,他想,會出家、會去當法師的人,應該比平常人更加認真思考過這些關於人生種種的事情吧?
一連三次,古勒勒登門求教,只是每一回他都帶著滿身酒氣,醉醺醺地去,當下詞不達意,事後也想不起來自己到底說過些什麼。
雖然說者幾近於無意識,聽者卻從支離破碎的話語中,聽出了古勒勒已經走到改變的臨界點。
法師記得古勒勒說過:若要他改變,不脫離現在的環境是絕不可能做到的。
就在古勒勒三顧法師棲居的巫師故居後,法師陷入了深思。
以法師立刻能夠做到的,就是把古勒勒帶回自己常住在中和的道場,讓他徹底脫離原有的生活圈與人際關係。只是,這突如其來的提議,古勒勒本人願意嗎?古勒勒的父母又做何感想?
等古勒勒清醒的時候,法師提出邀請,他二話不說地答應,又讓他去徵詢父母的意思,想不到他們簡直喜出望外。
當時古勒勒的媽媽特別去見法師,法師請她安心,表示會善待古勒勒,但其實媽媽是擔心兒子會給法師惹麻煩。再怎麼匪類,孩子總是母親心頭的肉,古勒勒的媽媽心中抱著一絲死馬當活馬醫的希望,又夾雜著「此地一為別」、「生死兩茫茫」的悲悽感。
古勒勒離開部落那天是2013年3月10日,特別請託部落一位長輩開貨車送兩人到瀧溪火車站,古勒勒的父母卻不敢面對兒子離家的情境。身為一家之主的爸爸甚至獨自一人躲開人群,當古勒勒找到爸爸時,發現老爸竟是熱淚盈眶……對於酒鬼們來說,一旦想逃避的時候,自然只能用喝酒來處理,喝了酒的古勒勒父母最終沒有到車站送行,離別的場面,他們難以承受。
靈魂受傷者(Soul Wound)的返鄉之路
古勒勒上台北戒酒,祝福的人有之;但等著看好戲的人,更多。
來到佛門淨地,古勒勒除了不能喝酒之外,也要戒菸、戒檳榔、改習氣,同時並茹素。說來奇妙,古勒勒並非採取漸進式戒斷,而是說不碰就不碰,如今進入第三個年頭;回到部落後,不時有人透過各種方式想考驗他的定力,至今仍沒有人可以挑戰成功。
古勒勒住在寺廟期間,除了隨著寺廟的步調作息,也隨機幫忙寺廟裡的日常工作,或者擔任法師外出時的司機;而法師帶他上台北前,已從旁得知他對陶藝有興趣,也做得不錯,因此鼓勵他繼續學習。
首先拜關渡的張正成老師為師,張老師得知他想走上正途的心志,又是法師親自帶來求教,便不收取任何學費,並給予許多的鼓勵與關照。在接觸陶土、製作陶器的過程中,古勒勒充分展現藝術天份;國中畢業就出社會,長年以來過著為賺取生計而勞動的生活,他從沒奢想過自己有機會親近藝術世界。戒酒返鄉後,法師又安排古勒勒跟隨魯凱族知名陶藝家沙桂花老師學習製作傳統陶壺,據說第一次製作的百步蛇和老師的作品放在一起,連老師本人乍看都辨識不出。
在台北住了幾個月,古勒勒對於享受免費食宿,受到在寺廟裡出入的許多在家居士照顧與疼愛,每個月竟還有零用錢可拿,自覺沒做出具體貢獻,感到受之有愧,於是提出回部落的想法。幾年前法師原是基於協助關懷偏鄉部落產業及文化的念頭前來台東,隨後又陸續在部落裡推動無毒農業、成立社會企業,回歸部落後的古勒勒,法師正式將他納為工作團隊一員,每月有固定收入可貢獻家計,並支持家族之光的么弟就讀體育大學。家人與家庭,是古勒勒永遠放不下的承擔,就連他住在寺廟戒酒期間,法師每月給他3000元零用錢,他幾乎都沒花用,往往是在陪同法師回部落時,交給媽媽貼補家用。
古勒勒的戒酒傳奇,燃起許多部落癡心父母一線希望,認為年輕一輩喝得最兇、最狠的古勒勒都能戒酒成功,自己的孩子應該也有可能。古勒勒本人,也把協助及陪伴部落青年戒酒視為己任,工作之餘,不時以過來人的經驗談,鼓勵其他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酒友們,影響一個是一個。
金峰鄉衛生所主任高正治(族名:Gui Giling)醫師長年關心部落中酒精過度使用者,古勒勒曾是他的患者。高醫師說,這些旁人眼中的酒鬼,事實上都是靈魂受傷者(Soul Wound),是整個社會與部落的受害者,在他們墜入不堪的境地之前,他們都深愛著家人也對家庭做出許多貢獻。這些人該得到的是協助與支持,而不能夠只是歧視與傷害。
清醒後,覺察愛
戒酒後的古勒勒,和小妹一塊兒陪伴著父母住在部落裡,每天過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農耕生活,赤足踩在土地上的日子,平凡但踏實。
自從古勒勒不喝酒了以後,爸媽心裡感到欣慰,有時放膽喝了開來,偶爾爸爸喝到酒醉胡鬧到不行的時候,只有古勒勒的小妹治得了老爸,練過舉重的她,有時還需要把喝到醉臥路邊的老爸背回家。古勒勒常覺得,幸好家裡有個貼心的小妹,這個家才像一個家!
我問古勒勒,戒酒前後,他自覺最大的差別是什麼?幾乎不假思索,古勒勒說,戒酒後,他感受到愛他的人明顯變多了。
事實上,愛他的人或許不曾少過。
只是清醒後的古勒勒,才有足夠的覺知與敏銳,感受所謂「愛」的存在。
(作者現為茲摩達司社會企業執行長;曦望企業有限公司負責人(專事:社企創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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