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年之交系列】忘年之交要「出生」
by 張瓊齡
這位忘年之交是佛教徒。
既是赴死也是往生
今年(2015)母親節過後不久,便接獲她病危消息。
但其實,自2012年夏天,當她卸下護持樂生院佛堂金會長走完此生的重責大日後,自己的生命便開始進入凋零的過程。
我拎著行李,做出陪她奮戰的打算,想她當年捨命陪我四、五天,如今陪她四、五天走最後一程全不為過。
但她慈悲,只讓我們陪了兩天。
望著她氣若游絲努力著要讓神識與肉體脫離的漫漫過程中,一度讓我想起分娩中的女人。
只是,一般的分娩是讓一個生命降生,而我這位忘年之交,則是要把自己的靈魂抽離舊的肉體,以便轉往下一個生命輪迴。
這既是一場赴死的過程,同時也是往生的過程。
…。…。…。…。…。…。…。 …。…。…。…。…。
相識於一項訪談計畫
我們相識於1993年春天。
她是我主要訪談對象之一,那時,她還以為人們對於痲瘋病患者仍有譏嫌。
於是當我提出,想要住進樂生院、與她共同生活幾天、同寢而眠同桌吃飯的期望時,她便對我產生了過多的感激與過度的推崇,以至於往後的22年間,在我們忘年之交的情誼裡,讓我承受了遠超過我該擁有的寵愛與感激。
相識那年她60歲,日後聽她說起,才知道那陣子她正受心臟病所苦,原本就睡不安寧,我一個素昧平生的人突然闖進,硬要睡她身旁,獨居數十年的她很不習慣。她說每每夜半起身盤坐念佛,心中做好隨時可以往生的打算,不敢打開念佛機只怕擾我清夢,忍不住凝望一旁熟睡中的我,想著我怎能睡得如此安穩??遲鈍的我一無所知,只是天天在樂生院過生活,聽金會長安排的病友說往事。
說來奇怪,隨著我們相識的年資漸深,她竟回春似地,越活越年輕,身子骨越來越硬朗,原來樂生病友們雖悲嘆自己這一生活得人不像人,但許多人卻又比一般人更重視養生保健之道;早年雖有人想透過作賤自己以求了結,一旦求死不成,日後則展現出比一般人更加積極求活的態度,我曾有衝動想寫一本《跟著痲瘋病友學養生》,但終究只停留在念頭裡。
唱作俱佳聲名遠播的生命教育見證人
打從和她共同生活的那幾天起,我便明白,她絕不無端接受他人餽贈,那與她對於佛教的因果認知有關,然而,若他人樂意接受她的任何餽贈,那麼她所展現的歡喜,溢於言表。從來不是貪婪之人的我,自樂生離去時總是滿載而歸,拿得心安理得,毫無罣礙。2010年夏天,樂生院友們取得國家賠償金不久,她聽聞我將揪人赴嘉義太保後庄里讓廢棄水塘變身為生態池,便主動捐輸,我雖驚訝,但毫不扭捏地收下,日後並刻意宣揚此事。
在我們相識後的年代,她起碼有15年歲月活躍在海內外的各式分享活動裡,從一個抗拒他人注視,成為一個唱作俱佳聲名遠播的生命教育見證人,還真是坐實了走老運這件事。
相較於眾多不良於行的病友,身手俐落的她,直到生命的最後兩年才漸因體衰而不良於行。或許幾十年來見多了旁人陸續臥床的窘境,當她開始失去自主行動能力,便開始拒絕故友的探視。三番兩次,見我們屢趕不走,在有了適當外籍看護的陪伴與照料,又能偶爾下床走動後,終於願意接納我們不定期的探訪。
臨終前相依的因緣
雖然我是少數曾與她同床共眠過的人,然而我卻極少刻意與她有身體的碰觸,並非有所顧忌,而是聽她說過,非必要不去碰觸他人的物件,外出時若需扭動門把也會以衣物或毛巾做隔離,不直接碰觸,並不是痲瘋病仍會傳染,而是唯恐他人萬一嫌棄,不經意流露嫌棄的眼神,她將難以承受。以此推想,我相信她並不習慣一般人的勾肩搭背或是過多的肢體接觸。然而,在她生命的最後半年,只要我出現,她便主動要我為她按摩,我簡直喜出望外,雖全無按摩技術可言,但彷彿得到莫大恩寵般,勉力為之。
後來才知道,此階段的她,不管是誰來到床前,熟識或不熟識,都會被要求幫忙按摩,並非對我特別信任。無論是基於生理上需要撫觸,還是心理上突破授受不親的界線,能夠被明確告知可以為她具體做一件事,而非只是付諸於虛無飄渺的勵志言詞,或是杵在無邊的靜默,對於身為探視者的我來說,不啻是種救贖。
在她生命最後的幾分鐘,我被喚醒,和長年照顧她的印尼看護緊緊相依,萬萬沒想到她呼出最後一口氣的當下,我的第一動作竟是負責把忍不住要嚎哭出聲的看護帶離現場,並緊緊相擁作為依靠,只盼神識剛剛脫離軀殼的她莫受到哭聲干擾不捨難離。
她於神識清明時,決定將骨灰植存於法鼓山生命園區,只等候了四個月便如願回歸大地。
自學佛後,將近一甲子歲月吃齋唸佛、謹言慎行、樂善好施,所願無它,只盼若來世有幸再度為人,能夠好手好腳,尋常面目示人。此願看似卑微,卻是宏願。
【附錄:以下是我以家屬口吻代擬的祭文】
在座各位蓮友、各位菩薩、各位大德、各位師兄師姐,大家阿彌陀佛!
我們最敬愛的伯母—林葉老菩薩,於佛曆2558年5月14日子時(23:30分),在為時兩天佛號聲不斷,由親近的法親陪伴之下,離苦得樂,安詳往生。今日,我本人張輝雄僅代表所有曾經受過伯母照顧、受到伯母恩澤的親族,表達大家心中對她老人家無限的感恩與思念。
伯母和我們結緣,已經將近50年,她對於我們這些晚輩的照顧,不只是我們小時候的日常生活起居,她用著變形的雙手天天為我們煮飯、洗衣;在我們成長的過程,她也參與我們每一個階段的人生。當我們順利的時候,她和我們一起高興,當我們面對困難災厄的時候,也一次又一次陪伴我們度過難關,不斷給我們鼓勵;她老人家對我們的照顧,甚至還延續到我們的下一代。我們何其有福報,能夠從伯母身上得到這種深厚的情感以及恩情,這是一種比血親還要殊勝的緣分,憑我們再怎麼努力,都難以回報於萬一。
伯母自14歲進入樂生療養院,將近70年的時間,以院做家。剛開始,伯母也和大多數樂生院的病友一樣,對人生、對命運、對未來充滿了怨念、不滿與困惑,直到佛堂建立之後,不斷有機緣邀請到許多慈悲的高僧大德來到樂生院,為蓮友們開示、皈依,建立正知正見。從此以後,伯母對於因果有所敬畏,對於這一世的遭遇有所理解,她也找到一生奉行的人生方向。伯母雖不識字,卻因為親近佛法,透過自學背誦了多部重要經典,也在金義楨阿伯擔任佛堂會長幾十年的期間,和眾蓮友們齊心護持佛堂的運作,數十年如一日,從不遲疑。
自民國68年與慈濟大家庭結緣以來,蓮友們在金會長的引領之下,也都從手心向上的人成為手心向下的人,而伯母更在接受培訓之後,穿上了柔和忍辱衣,除了在慈濟師兄姐的陪伴下,全台灣走透透做分享,她老人家的足跡也遠赴海外許多國家,伯母總說:「我勇敢站出去的目的,只是要讓別人看看,像我這樣的人都能把握自己這樣破敗的肉身,相信可以鼓勵更多人,善用自己的有用之身,積極行菩薩道。」
無論是金阿伯,或者是伯母,對於樂生院的老蓮友們來說,佛堂是他們這一生最為重要的精神依託,也是他們最為掛念的所在。幾十年來,佛堂經歷了不少考驗,雖然都已經一一度過,但是蓮友們日漸老邁,卻是不爭的事實,蓮友們不畏懼自己的肉身凋零,卻不能不掛心佛堂日後的法脈延續。
原本佛堂旁的圖書室已在幾年前改建成為全新的會客室及寮房,依照金阿伯以及伯母的心意,是期盼能夠配合佛堂的運用,產生更多元化、利益眾生的功能。在此非常感恩台中蓮社的蓮友們,多年以來,每週六持續不斷到佛堂念佛共修,不定期也有蓮友們舉辦朝山活動,讓樂生院佛堂從一個只是痲瘋病友的佛堂,成為一個大眾的佛堂。
今天,趁著在座有這麼多的蓮友、菩薩、大德、師兄師姐們在場,共同來送伯母最後一程,我很大膽地代替金阿伯,以及伯母還有佛堂的蓮友們,向大家請命,懇請在座的大家能夠發心認養佛堂,用符合佛法的精神,用現代人可以接受的方式,讓這個佛堂可以繼續貢獻它的價值,相信這是我們唯一能夠告慰老人家在天之靈的最好方式。
祝福大家法喜充滿,道業精進!阿彌陀佛!
(作者現為茲摩達司社會企業執行長;曦望企業有限公司負責人(專事:社企創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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